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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消失的原野(下)

中篇小说|消失的原野(下)

作者: 毕海林 | 来源:发表于2023-05-27 11:5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1

    天色已经明显地亮了起来,东方逐步开始泛起了白光,白光一点点长大。整个208国道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在靠近朔县的道路上,冬天一来,漫天的煤尘将阳光完全遮挡,任何时候天色都是一片雾蒙蒙的感觉,空气质量也极其差劲。詹六根听到女人口中传来细细的咳嗽声,他停下脚步,从哥哥身上取了水壶递给女人:“玉……玉秀,喝点水。”詹六根磕磕绊绊地说着话,脸色羞红了半边。或许是因为朦胧的天色,玉秀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她接过詹六根的水壶,咕噜噜地喝下大半,沁凉的水流入喉咙,喉咙里瞬间清爽了起来,如沐春风的感觉,很舒服。玉秀喝着水,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詹六根看,此刻她才发现这个话语不多的男人长得竟也挺俊秀,高鼻梁,大眼睛,阔嘴,不太圆满的是半截眉毛和微卷的黄头发,对了,还有这个男人长了一对硕大的耳朵,那两只耳朵张得很开,像是可以把四面八方的风都装了进去。她这样盯着詹六根看,詹六根不好意思起来,他扭捏作态,抬眼看看哥哥詹四根,见哥哥无动于衷,只好转头看向路边来往的车辆。那些车很大,每个车蒙着厚重的苫布,苫布和车身上布满了煤灰,每辆车都是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卷起的煤尘和土尘眯了詹六根的眼睛,他赶忙闭上眼,闭上以后又用手去揉,揉过之后,一阵风吹向了他的脸庞,他感受着凛冽的寒风,觉得很舒爽,感觉像是春天要来了,他静静地享受着,想象着春天的样子——葵花漫山遍野,油菜花漫山遍野,台东山绿树成荫,青河细水长流,他带着玉秀……他正要陶醉其中,却听到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牛!”然后他便听到了脚步走动的声音。他转回头再次睁开眼睛,在他面前没有出现玉秀扑朔迷离的大眼睛和哥哥木讷的身影,只有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他赶忙寻找玉秀和哥哥的去向,先是看见大步向前的玉秀和哥哥,再是在极目之遥看到了两个人和三只牛的身影,于是他也跑了起来。

    他边跑边喊:“等等我。”

    玉秀和哥哥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自顾着往前走,他们步子迈得很大,手臂摆得很高,走路的姿势十分滑稽。詹六根竟然笑出了声音,他一笑,肚子便生硬地拧着疼了起来,肚子一疼,他的脚步便迈得慢了下来,直至停在原地。他停下来也看到了玉秀和哥哥也停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地看着,玉秀喘着气说:“牛。”然后伸手指了指远处。詹六根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并未看到牛,只看到狭长的道路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道路两旁的枯树渐次变小,装满煤灰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疾驰而过。

    詹六根看看玉秀说:“歇会吧。”

    三人就停在原地歇了会。喝了水,吃了口干粮,困意席卷而来,詹六根看着玉秀憔悴的面容,心下隐隐泛起了爱怜,他指着自己的肩膀让玉秀靠上来,玉秀摇摇头,不动作,他便自顾靠着一个枯树闭上了双眼。没一会儿,他便沉入了梦乡,在梦中他再一次见到了在一个燥热的夜晚中抽着烟锅的父亲,父亲少言寡语,烟火在暗夜中一明一灭,那火光突然飞舞起来,幻化为各种热闹的场景——来往的车辆,川流的人群,小商小贩,拄着拐杖的老人和奔跑的小孩,小孩手中的风车……场面活泼繁闹,直到他看到三只牛依次出现在眼前,三只牛由高到低,由胖到瘦,颜色各异,他便慌忙地喊着:“原野,原野,你要去哪里?”他这么一喊,感觉到地动山摇,摇得厉害,头都磕疼了。头一疼,他便醒了过来,看到哥哥双手摇着自己的肩膀问:“六根,你咋了?”哥哥焦急万分。玉秀也满脸惊愕地看着他,好像他魔怔了一般。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一般,那梦中的场景竟然那么真实,触手可及的感觉,他都感觉到了小孩的风车带来的呼呼的风,和原野踩在地上发出“嗵嗵嗵”的声响,而眼前啥也没有,依然是狭长的公路,依然是枯树,难道真的是做梦吗?他心里思想不明,嘴上安慰起哥哥来:“哥,没事,做了个梦。”

    詹四根才放心下来:“那就好。”

    詹四根从小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遇到事情,逆来顺受,从来不曾抱怨过半句。虽然兄弟俩平时交流较少,但是感情却很好。詹六根做得所有异样的举动,哥哥从来没有表达过任何看不惯的言论,甚至连一个惊讶的眼神都未曾有过。就为了这点,詹六根觉得哥哥詹四根和其他兄弟姊妹不同,詹四根应该能更懂他一些,所以当詹四根出现在他的身后时,他并没有觉得多么惊讶。

    詹六根症了症神,站了起来,领着玉秀和哥哥再次朝着朔县的方向走去,此刻他心中有一种预示,觉得他的三只牛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他开始想象见到荒野、田野和原野时的情景,呆头呆脑的荒野会不会像往常那样蹭到他身边,用宽大温热的舌头舔舐他的脸庞和脖颈;沉默寡言的田野会不会瞪着牛眼看他;原野,哦原野,它一定会很兴奋地直冲过来,围着自己团团转。这是他最幸福、欢乐的时刻,只有在父亲和三只牛的面前,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放飞,或者说放肆,他不用考虑任何人的感受,他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气温渐渐地回暖,道路两旁的房屋也多了起来,大年初二的清晨依然弥漫着烟火和幸福的气温,村庄里的人们陆陆续续起床,陆陆续续出门,他们都穿着花花绿绿崭新的衣服,他们眉开眼笑,喜气盈盈,他们走街串巷,一定是出门去拜年了。在这个村庄,没有人注意到208国道上走过的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虽然三个人衣衫并不光鲜,倦容疲态。对于詹六根来说,多年来他没有过年的概念,他喜欢独处,即便母亲会包饺子,兄弟姊妹会串门走动,但是詹六根却很难和大家热络起来,他喜欢独处,静静地想一些事情,看一些事情,所以过不过年对他来说都一样;而对于玉秀,却是另外一番情况,每年过年她都是最开心的,住在城里的她,会和母亲一起采买年货,包饺子,扎灯笼,响花炮,她们还会邀请街坊邻居来家里做客聊天,大家或者打麻将,或者一起看春晚,无论做哪一件事,都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清冷,处处温暖。直到……直到母亲的突然离世,玉秀的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看着路边繁忙走动的人群,和大家欢声笑语地打招呼,詹六根表情平静,他此刻唯一想到的事情就是,走过这一段路,便可以看得到三只牛。

    玉秀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她安静地想念远在天国的母亲,并且猜测关于尚未谋面的父亲的一切。这一次,她长途跋涉,跨越千里,来到山西这个偏僻的县城,本以为一切顺利,可以很快见到父亲,可是还是发生了很多她预想不到的变故:寒冷的天气、陌生的路途、听不懂的语言以及当地一些奇怪的风俗,这些都阻碍了她前行的步伐,如果不是遇到詹六根,她可能会横死在这个遥远的小县城,在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人知道还有一个名叫韩玉秀的人存在。她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波澜壮阔,她抬起头来看看身旁的这个男人,越发觉得他分外亲切,分外好看。浓烈的感情瞬间包裹了她的身体。与此同时,詹六根也觉察玉秀的变化,她看自己的眼神,说话的口气,做出的举动,每一样都透露出浓密的好感,詹六根多敏感呀,他虽然并未有过任何恋爱的经验,但是身体中荷尔蒙的蒸腾充分地验证了一些事情正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他也满是柔情地看了一下玉秀,看过以后赶紧将头扭向别处。

    这一扭,让他惊喜万分。因为在不远的前方,他终于看到了三只牛:荒野、田野和原野,以及与它们走在一起的两个人,两个男人,而且这两个人男人他居然认识——这不是焦柳和焦杨么,荒野它们怎么会和焦杨焦柳在一起?詹六根满心狐疑地快步追了上去。

    太阳终于明晃晃地挂在了天上,雾霾随风而去,208国道一路坦途,指向北方,北方群山峻岭,白雪皑皑。

    12

    寒气侵袭而来的时候,天边的阴霾已经褪去,爆竹燃起来的烟尘已经落尽,厚厚的云层逐渐变薄,满天的星星又开始闪烁起来,映着地面一片晶莹剔透,白光洒满远近的山脉和田野。焦柳慢慢地展开信封,从第一句开始读起,他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哥哥焦杨和三只牛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他的朗读。焦柳读得深情,焦杨他们听得也入神,周身静寂,四野鸦雀无声。焦柳读完最后一个字,长舒一口气,焦杨也长舒一口气,三只牛打着响鼻,“嗤嗤”地发出声响,焦柳甚至在晶莹的星光下看到那只矮小的牛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但是焦柳此刻沉湎于一种莫名的悲伤中不能自拔,他仅仅看了牛一眼,又开始从心里想念这个名叫“玉秀”的女人。他很奇怪这种感觉,从知道玉秀的存在到现在还不足十二个小时,他居然对她产生了如此浓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很复杂,既充满了同情和可怜,又饱含羡慕和仰望,他已经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突然一阵寒风吹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思绪回归,他看看身旁的焦杨和那三只奇怪的牛,才想起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是逃亡,而不是在这里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他把信封再次折叠好装进衬衣口袋,然后扣紧棉衣的扣子,戴好手套,大踏步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夜色沉静,焦柳感觉自己跨过了长缓的涧口坡,走着走着,他看到了在寂静的原野中屹立的村庄,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屋子是黑色的,树是黑色的,连打麦场上的麦秸也是黑色的,那种黑色充满了神秘。突然,焦柳觉得眼前有些异样,一团团的黑影开始左摇右晃起来,他甚至听到一些哔哔啵啵的声音。他朝着那声响发出的方向走去,走得越近,声响越大,他突然觉得风肆无忌惮地刮着,甚至吹得他的脸庞生疼,这种疼火辣辣的。焦柳满是狐疑地向前走着,哥哥焦杨和三只牛紧随其后。大家刚拐过一个大弯,一个蒸腾着火焰的房子赫然出现在眼前。焦柳心下十分焦急,正要大声喊出声音,别哥哥上前一把捂住了口鼻,焦杨说:“不能喊,我们是出来逃命的。喊出来人就逃不掉了。”焦柳挣扎着想要从哥哥的手下摆脱出来,焦杨捂得很死,片刻之后,焦柳安静下来,他朝着哥哥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是非。焦杨放下手,拉起焦柳绕过火场,向着远方而去。焦柳边走边回头观望火场,那火焰越来越大。“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天”,焦柳突然想起中学时老师教过的一句诗。是呀,这叫顺势而为,火都可以在风的催动下膨胀起来,他一个逃命的人就应该摸黑潜行,隐于暗夜。不过他还是心有不忍,那么好的房子被烧,并且房子里会不会有人,这火什么时候可以灭掉……一连串的拷问让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愧疚。懊悔的心情让他步履蹒跚,一步三回头,走得很慢。不过让他庆幸的是,他看到了很多人出现在了火场,有的人拎盆,有的人拎桶,他们在火场之间奔走着,传递着,虽然他看不到火势的减弱,但是这些振奋人心的举动让他心头热了起来。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发现眼角竟然流淌出泪水。

    那一段路行进得非常缓慢,焦柳的视线始终都停留在火场上,从小火到大火,再从大火到小火,直至熄灭。持续的过程并不漫长,然而焦柳像是见证了一个生命的诞生和消亡,他走得很慢,但是浑身冒着热汗,后来他干脆坐下来。火光熄灭的那一刻,他感觉在黑暗中有人影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起来。他正在狐疑的时候,被哥哥焦杨一把从地上拽起来,哥哥说:“赶紧走,这地方不能长留。”哥哥不由他反应,便拉起他开始奔跑,他们一跑,牛也跟着跑起来,脚步踩在冰冻的土地上发出“邦邦邦”的声响。他们一口气跑出老远,焦杨回头看看身后,发现身后空无一物,才停缓下脚步,歇息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泛白,路过的村庄里开始有人家燃起了炊烟,有的人家院子里传出了一两声狗吠,不过总的来看,村庄还未完全苏醒,一切都还沉浸在春节带来的欢乐气氛中,他们看到有的人家门前的灯笼还在亮着灯,有的人家门前的旺火还冒着烟。在离开村庄的时候,甚至听到了一户人家传来呼啦啦的声响,焦柳猜想那应该是麻将碰撞发出的声响。对于焦柳来说,这些声响都让他很好奇;但对于焦杨来说,每一声响动都意味着无法估量的危险,他眼神警惕地看着声响发出的方位,生怕出现任何异常情况。直到他们完全离开这个村庄,焦杨的心才完全放下来。

    过了村庄大概五六里地,他们来到了一片树林的位置,在树林的旁边矗立着一个山丘,山丘不大不小,上面的松树黝黑一片。焦柳看不清楚山上的情况,在这个清冷的早晨,他不想花费力气去爬山,继续往前走。焦杨却扯着弟弟的衣袖,绕着道来到了山丘的后面,这里居然无风,而且将整条道路挡得严严实实,非常适合休息。焦杨和焦柳找了一块露着草根的地面坐下来,背靠在松树上,裹紧棉衣,闭目养神起来。三只牛竟然也挨着他们卧了下来,也闭目养神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焦柳在梦中惊醒,嘴里叫喊着:“拐子,拐子。”焦杨被惊醒,他摇着弟弟的肩膀把他弄醒,两人惊慌失措看看四周,发现并无任何变化,天边的太阳依然奄奄地挂在东边的树梢,三只牛嘴里咀嚼着地上的枯草,眼角秽物浓密,眼神有些迷离。焦杨站起身,探出半个身子看向马路,马路上偶有车辆呼啸而过。车辆由远及近,焦杨的心就怦怦乱跳,直到车子由近及远,他才放心下来。不过放心归放心,他还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他从包里掏出一块干饼,掰成两半,递给焦柳一半,边吃边喊着焦柳赶路,三只牛也赶忙站起身跟在身后。他们一行很快离开了山丘,翻了一段上坡路,渐渐隐于视线所及之处。

    但是焦柳的心里一直焦躁不安,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他几次回头,除了看到宽阔的柏油马路、山林和蜿蜒的山脉,连一只兔子都看不到,但是他的左眼时不时就会跳动一下,他的心脏也不自主地怦怦乱跳,甚至带动了放在内衣口袋的信封震动起来。焦柳伸手摸一下信封,信封坚挺地立在口袋里,但是他的内心却隐隐散发出一种期待,那种期待很迫切,也很诡异——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会遇到玉秀,而且好像马上就要遇到。他这么一想,心脏就会猛烈跳动一下,全身的神经就跟着紧绷一下,汗水便一趟趟地流了下来。他觉得有些累了,便示意哥哥坐下来休息。焦杨看着弟弟满脸的汗珠,以及头上蒸腾着的热气,也只好答应了焦柳的要求。两人拐进路旁的树丛里,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焦杨把水壶递给焦柳,焦柳咕咕喝了几口交还给哥哥。三只牛分散在他们的周围,低着头寻草吃。

    突然有一阵风从路旁打着旋儿刮了过来,带起一阵黄土,焦柳眯了下眼睛,待他再睁开的时候,他看到三个人急匆匆地朝着他们而来,三个人由两男一女构成,两个男人很眼熟,但焦柳有些懵,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反倒是那个女人深深地吸引了他,浓眉大眼高鼻梁,瓜子脸蛋,皮肤白皙,身材中等,浑身透出来一股优雅的气质,那种气质让焦柳的心脏再一次怦怦地跳着,浑身的神经又是一阵紧似一阵,汗水哗哗地往下流。世界一下子静了许多。旋风早已不见踪影,吃草的牛群早已从眼前淡出,树木、山脉,甚至公路上奔跑的汽车都消失无影。

    焦柳定定地看着风尘仆仆赶路的女人。不自觉地从口袋里取出来那封信,不自觉地打开信封,高声念了起来:“姑且称你为未曾见过面的男人吧:你好!提笔给你写这封信,跟感情和想念无关,可能更多的是好奇,对了,怜悯也算一点……”

    13

    “妈妈说,你们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走到了一起。那天天气特别好,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句话顺着风飘到了詹六根他们耳朵里,詹六根发现奔跑着的玉秀停下了脚步,她开始踉踉跄跄地往前挪动,然后他看到女人的眼里渐渐地储满了泪水,那泪水很饱满,非常大颗地落在地上,水花四溅,发出砰砰的响声。在那个硕大的泪珠里,詹六根看到了关于信件的全部内容,那是一个多么感人的故事呀,原来关于玉秀的一切全部蕴藏在这封信里,她的身世,她的童年,他顺着泪珠读出了信里的全部内容。此刻,焦柳依然以高昂的男中音朗读着这封信,他如入无人之境,读得如痴如醉,他完全沉浸到了信里。詹六根走到玉秀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以安抚她失控的情绪,可是事与愿违,玉秀的哭声越来越大,如大雨滂沱,倾注的情绪一下无法自拔。刚开始玉秀是站着的,现在已经哭得弯下了腰,她双手捂着脸,詹六根看不清楚玉秀的脸,只能看到浓密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那流出来的泪水中都带着一段一段的故事,有一些故事是信件里没有写到的,信件写的是关于玉秀妈妈的故事,而泪水里流淌得更多的是关于玉秀自己的故事,詹六根像看电影一般从泪水里一帧一帧地看着玉秀经历的一切,那是漫长的一切,也是让人心酸的一切。

    其实那时候妈妈不知道(她也无暇顾及),我已经开始悄悄地谈起了恋爱。他是我上完小时的同班同学,因为家庭的特殊缘故,我从来没有带同学回过家里。因为那时候妈妈时时刻刻都苦闷着一张脸,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悲苦中度过,很少有欢乐的时候,所以作为她唯一的亲人(在她身边的),我坚决不能惹她生气。所以我和赵小刚的交往是在完全私密的情况下进行了。每天放学以后,我们总是最后离开教室,然后一路走回家,在路上我们会放肆地交流学校里和生活中的情况。他很风趣,常常给我讲一些笑话,把我逗得哈哈大笑。在苦闷的日子里,我被他深深地吸引着,渐渐地完全信赖和依赖他。虽然那是个闭塞的年代,但是在一次下着雨的下午,不知道是他忘记了带雨伞,还是没有带,总之他和我挤在了一把雨伞下。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他紧紧地挨着我,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和跳动的心脏,我们淌着雨水前行,越走雨越大,后来还刮起了大风,大风吹得雨伞东倒西歪的,他怕我淋湿,便将我完全拥进了怀里,还握着我拿雨伞的手。那是我第一次被他握手,他的手指纤细而温暖,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顺着指尖流向我的全身,与此同时,他的体温也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几乎酥软地躺进了他的怀里,双腿软得站立不住。那天是他连拖带拽把我送回家,一路上我的脸一直发烫,身体也一直发烫,直到他走了很久,我浑身都烫得无法自己。我悄悄地躲回到自己的小屋,连妈妈叫我吃饭,我都没有出去。我知道这种特殊情况,会被聪慧的妈妈一眼就识破。那一夜,我失眠了。我开始回想关于赵小刚的一切,他的宽脸庞、大眼睛,他的大高个子和大脚丫,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思考问题时候的样子,他咬着笔的样子,他打篮球时候的样子,他跑步时候的样子,当然还有他搂抱着我时的样子……这些都时时刻刻地环绕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按下了重复键。天渐渐亮了,我听到了窗外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我头疼得特别厉害,浑身没劲。妈妈喊了我好几次吃饭,我都没有力气回应,我的嗓子干枯得无法出声,我想站起来找水喝,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妈妈来到我的身边,她的身影有些模糊,她的声音也有些模糊,那身影和声音好像来自天边。我感受到一阵剧烈地抖动,像是地震,又不像,因为我的身体悬浮在空中,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温暖的怀抱。我看到眼前的场景不断发生着变化,先前是灰白色,再是黑色、绿色、天蓝色,后来是深灰色、红色、纯白色,纯白色一片,持续了好久,纯白色是我见到的最后的颜色,那种颜色好纯净,好干净。然后我就睡着了。我的眼前漆黑一片,我的思想也混沌一片。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妈妈急切的眼神,她的眼袋黑了一圈、大了一圈,眼角依然残留着泪渍。妈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轻轻说,秀儿,你终于醒了,吓死妈妈了。我抬起稍有沉重的眼睛看看妈妈,再看看四周,四周一片纯白,在一个狭长的房间里,放着两张空空的床,我突然意识到我是来到了医院,我问妈妈我睡了几天,妈妈说睡了三天。这一下我内心一阵悸动,三天?三天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呀,赵小刚肯定急坏了吧?我想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可是我刚要用力就被妈妈按了下去,妈妈说,医生说了,让你多休息,你暂时还不能下床,你想要啥,妈妈给你拿。我无法将自己的心思告诉妈妈,只好默不作声,妈妈也不以为然。后来妈妈一直喂我水喝,还把香蕉碾成糊状喂我吃。这期间妈妈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直到夜幕降临,病房里的白炽灯亮了起来,妈妈才问我想吃啥,我摇摇头,妈妈问我想听她说啥,我摇摇头。妈妈看到我什么都不想做,自己有些为难和心酸,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突然,她开口说,你昏迷的这两天有个男孩子来看过你。我赶忙问,是谁。妈妈说,名字忘了,个子挺高的,白白净净,很有礼貌,问了你的情况,放了些水果就走了。我问,那他说什么了没有?妈妈摇摇头,过了一会妈妈突然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叫什么小刚,姓啥我忘了。啊,赵小刚,果然是他来了。我幸福的有些眩晕。我的赵小刚,他来看我了。我在心里一百遍地喊着他的名字。那种幸福欢乐的感觉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虽然赵小刚不在身边。

    在医院住了一周后,我在妈妈的陪伴下回了家里,回到家的我依然卧床不起,我使不上力气,下肢无法听凭我的使唤。我充满疑惑地看着妈妈,妈妈说,没事,你刚刚出院,身体需要,使不上力气正常,养几天就好了。妈妈说得轻描淡写,我也就没有当一回事。可是随着时间的增长,我的双腿还是无法发出力气,那腿好像不是我的,不听我使唤,中枢神经无法控制双腿的行动。我开始一遍遍的发疯,大吼大叫起来,甚至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都扔在了地上,家里被我弄得七零八落、一片破碎。妈妈被我搅得心神不宁,最后没有办法才告诉我事实的真相——我得的是急性脑膜炎,需要抽取腰椎的骨髓才能治疗。我已经十五岁了。居然要成为一个不会站立的人,或者说即将要成为一个残疾人,我怎么能够接受,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心情坏到了极点。我甚至想到了自杀,而且也实施过好几次,我试过割腕,被妈妈发现以后,抢夺了我拿在手里的刀片,从那以后家里没有任何锋利的器具,妈妈做饭基本上不切菜,她做鸡蛋面,做蛋炒饭,做稀饭馍馍,就是不炒菜,即使炖肉吃,也会在菜市场就把肉切好;我试过喝洗发水,被妈妈带去医院灌肠,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让我更难受,我嘴里吐着细长的酸水,那一刻我知道即便要死也要换一种方式;后来我也试过上吊自杀,我把被单撕碎成长条,挽了疙瘩备用,被打扫卫生的妈妈发现;我试过双手拖着身体来到窗前,我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从户外钉得严严实实;我甚至还试过不吃不喝,想要绝食而死,可是每次闻到妈妈给我做得我最喜欢的鸡蛋面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张开了口。总之,我没有死成,不但没有死成,还在妈妈的照料下胖了起来,我从最初的八十斤涨到了后来的一百斤。半年的时间里,我和妈妈几乎每天很少出门,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过着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妈妈每天除了给我做饭和做家务外,就是鼓励我一遍遍尝试站立起来,她还会为我按摩腿部,经过我们俩不断的努力,半年以后,我站了起来,虽然那时候我还不能很利索地走路,但至少我可以站得住,哪怕只有一分钟。妈妈看着我能松开手站在地上一分钟,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下午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最幸福的妈妈。

    对了,那时候,为了不让赵小刚看到我窘迫的样子,我忍痛给他写了一封绝交信。在信里我痛骂他的自私自利,痛骂他的自以为是,痛骂他的刚愎自用,甚至痛骂他的窝囊,我把自己能想到贬义的词都写了一遍,写完以后怕不管用,还在末尾丑化了我自己,说我是一个好吃懒做、嫌贫爱富、爱慕虚荣,甚至有些眼高手低的人,我不愿意跟他一个穷小子在一起,我要到大城市去生活,去寻找我理想中的好生活,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破小县城里。我还写到,在他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去。为了让他彻底死心,我在心里还把他送给我的礼物一并退还给了他。后来,我听同学说,赵小刚收到我的信件以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一个大男人可以那样毫无顾忌地哭泣,让现场听着的人无不落泪。几乎所有人都骂我不近人情,都同情赵小刚。我的拒绝正好给了另一位喜欢赵小刚的女性——肖冉冉机会。她非常恰当地出现赵小刚的身边,伸出她的关心之手,无不把她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到赵小刚身上,她开始关心赵小刚的一切,他是否吃饱穿暖,学习是否有困难,家里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等等,刚开始赵小刚不搭理她,可是谁也熬不住软磨硬泡呀,时间一长,糖衣炮弹就起作用了。按照日子推算,赵小刚和肖冉冉勾搭到一起的时候,正是我像婴儿一般在地上蹒跚学步的时候。我艰难地对付着自己的软弱的腰身和腿脚,赵小刚却坚硬了起来。他和肖冉冉开始出双入对。两人甜蜜的那个劲让讲述者纷纷咋舌。我这同学也真是,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她讲得眉飞色舞,我气得咬牙切齿。不过我天生就不是软弱的人,我哪能容忍了别人这样欺负我,霸占我的男人。于是,我发动了反击。那时候我虽然行动不如以前,但是基本上可以出入自由了。我先是背过赵小刚找到肖冉冉,气焰嚣张地把肖冉冉骂了一顿,肖冉冉果然叫“小冉冉”,她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让我批得体无完肤,羞愧难当,哭得稀里哗啦。我才兴高采烈地离开。后来我去找赵小刚,我当着赵小刚的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起先赵小刚还十分排斥我,那几乎不给我讲话的机会,还一把一把地将我推出去,他一边推我一边对抗,他推得越厉害,我就对抗得越厉害,后来我直接抱着他的大腿痛哭。不知道赵小刚是被我的哭声感动,还是被我的无理取闹折服,总之,他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讲述。我把自己得病的理由加以声情并茂的渲染演绎得淋漓尽致(事实其实也是如此),我把对他的思念归结为生病的起因。后来又是因为太过于爱他(说实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爱,或者刚开始是爱),怕他难过,才写了虚假的信件,把他拒之门外,我的讲述很有感染力,赵小刚开始动情起来,他也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把。一个男人这样痛哭,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我知道只要赵小刚哭出来,就离他回到我的身边不远了,更何况,我已经给肖冉冉以教训。我相信双管齐下一定会有显著的效果,果不其然,第二天,赵小刚很早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前,他骑着崭新的自行车,笑眼迷离地看着我。轮到我们出双入对了,学校里的同学们都瞪大了双眼,他们不清楚事情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后来我没有见过肖冉冉,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赵小刚如何处理与她之间关系,又是如何安抚得她。总之,后来肖冉冉离开了学校,有人说她转学了,也有人说她回了乡下,更有离谱地说她跟了社会混混刘一恒。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快乐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年时光。我们都毕业了。那个年代毕业以后很多人都未选择了继续上学,而是步入社会,选择适合自己的生计。那段时间,我妈妈的情况不好,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叫喊胸脯疼,气紧,走几步路就要歇一歇,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照顾妈妈上。我每天大早起来,为妈妈做好早餐,然后赶着班车去上班。晚上拖着疲态的身体回家,再给妈妈做了晚饭,给她洗身体,在凌晨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躺下来,得以休息。然而这时候,身体的困顿并不能阻碍思想的活跃,这期间赵小刚几乎每天中午都会陪我一起吃饭,有时候是我从家里带饭,有时候是他带饭过来,我们两个人吃一个饭盒,喝一杯水,原始的那份快乐又回来了。我每天都会躺下来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情,想到和赵小刚在一起的点滴,我就很开心,想着想着,我就会渐渐沉入梦乡。在那个年代,我们都很保守,将近两年多的交往,赵小刚和我仅仅拉过手,亲过一回嘴,还被我推开了。我告诉他,要留最美好的时光到我们的新婚之夜,赵小刚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答应。然而,在我每日靠美好回忆催眠的时光里,我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因为肖冉冉回来了,不但回来了,她还出现在了赵小刚的身边。

    那天,我因为来例假,肚子疼得厉害,便和领导请了假。我推着自行车,步履趔趄地走过一条街道又走过一条街道,在一个巷子口,我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赵小刚拉着一个女人的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一家商店。我赶忙停了自行车跟进去,那个女人从背影看非常眼熟,我三步并作两步追着他们的背影,终于在一个化妆品柜台前,我堵在了赵小刚的面前,他看到我满脸惊讶,我抬起眼来认真地看着他身旁的那个女人,那一刻,我傻眼了。这不是好几年不见的肖冉冉吗?她依然是清瘦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挽着很大的发髻,刘海长长地落在额头上,她面带微笑,表情平静地看着我。我内心彻底崩溃,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冲上去便朝着肖冉冉一顿打,刚开始赵小刚还愣在现场,他们两个都没有意料到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快,在肖冉冉反应过来要抵抗的时候已经被我打得无法抵抗,我扯着她的头发一遍一遍地将她的头撞向我的膝盖,很快我看到她鼻子上留出大量的鲜血,血液染红了我的蓝牛仔裤,显得牛仔裤异常独特,甚至看起来很时尚;赵小刚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扯出了老远,他的力气真大,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嘴角挂满了笑容。商场里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有的人指指点点,有的人胡乱猜疑,多数人都向着我,都鼓励我打小三打得好,我也暗自高兴,我站起来,指着肖冉冉的鼻子骂道,骚娘儿们,还轮不到你骚,赵小刚是我的人。我骂完肖冉冉,走过去拉着赵小刚的手要带他离开现场,赵小刚甩掉我的手,气坏败急地站在现场,我又走过去拉他,又被他甩开,我拉了他五次,他甩开了五次,第六次的时候我走到赵小刚的身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跟我走,今晚我就是你的。我这么一说,赵小刚浑身一激灵,我再去拉他的时候,他就跟着我走了。现场的人群看到主角离开,也独自散去,只留下了肖冉冉瘫坐在地上,面对着猩红的一摊血。那天晚上,我带着赵小刚开了一家旅馆,我害羞地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里,赵小刚也脱光了衣服钻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我的嘴唇,我没有做出回应,他开始亲吻我的耳垂,我也没有做出回应,他把手伸进我的内衣里,冰凉的手指即将触摸到我的乳房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不舒服,胸闷憋闷,反胃,我把赵小刚推下床,慌忙拿被子捂紧自己,我喊道,你滚,你滚出去。赵小刚看着我的样子,恼羞成怒地穿好衣服离开。谁曾想,那是我的第一次,却是他的最后一次。他离开了我。那时候才晚上八点钟,夏天的南方城市炎热散去,热闹逐渐开始升腾。在这升腾的夜色中,赵小刚丢掉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他离开我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死的时候是和肖冉冉在一起,肖冉冉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他们被一辆疾驰的大卡车撞得飞了出去,赵小刚已经面目全非,肖冉冉的头骨也塌下去了一块,但是他们竟然静静地贴在了一起。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到到处散落着摩托车七零八碎的零件和他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尸体,现场围着很多人,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卡车司机垂丧着头,浑身散发着酒气。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冲开警戒线,挣脱拉着我的警察,冲到卡车司机面前,冲他就是一顿打,我边打边哭,毫无理智;这次和打肖冉冉不同,打肖冉冉的时候我异常清醒。然而此刻我思想混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打司机,是嫌他害死了赵小刚,还是嫌他害死了肖冉冉,好像又不全是,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嫌司机没有把他们撞得分开。打完司机我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这时一个警察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节哀顺变,便拉着我离开了现场。后来他说,回家等消息吧,现场我们来处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妈妈问我吃饭了没有,我都没有回答。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脱光衣服,打开淋浴器,让滚烫的热水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冲了不知道多久,妈妈开始敲我的门,我没有搭理她。在热水的冲刷下,我哭得歇斯底里,我也不知道我在哭啥,但是那一刻,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不爱赵小刚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爱过。跟肖冉冉争,只是碍于面子和争一口气。后来我知道自己为啥哭了,因为我害死了赵小刚,也害死了肖冉冉。我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我的心是黑暗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一把一把抓扯自己的头发,头发一缕一缕往下掉。我又开始抓挠自己的身体,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肤了,一道道的血痕顺着水流到地面上,汇流成河。

    随着焦柳把信读完,玉秀的眼泪也戛然而止。眼泪里流淌的故事无疾而终,詹六根内心汹涌澎湃,他开始心疼眼前这个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的女人,他看着瘦弱的玉秀用衣袖抹干了泪水,睁大眼睛看着焦柳以及焦柳手中的信件,她走到焦柳身边,问道:“这封信,你从哪里来的?”

    14

    焦柳早已泪眼婆娑。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进了他心里,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刻骨铭心的亲情让他非常羡慕,感动之余,他正要陷入遐想,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异常响亮地出现在自己的耳边,她说:“这封信,你从哪里来的?”

    焦柳抬起头,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身体消瘦,脸色蜡黄的女人,他一时有些懵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女人又问:“这信是从哪里来的?”这次语气缓和了不少,但是眼神依然直勾勾地盯着焦柳。

    焦柳的耳根开始发烫,他羞涩地低下头,低声地说:“这不是我的信。”

    女人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信,这是我的信。”

    这下焦柳迅速抬起头来,轮到他直勾勾地看着女人,惊讶地问:“你说这是你的信?”

    女人说:“是。”

    焦柳问:“你是玉秀?”

    女人又说:“是。”

    焦柳正要再次开口,詹六根走上前去,揪着焦柳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恶狠狠地说:“焦柳,你偷我的牛?”

    焦柳听到这声音,再仔细看了来人的模样,心下想,这不是村里的詹六根吗?他为什么说我偷他的牛?我没偷牛啊。焦柳的思想走进死角,暂时不会拐弯。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没有。”

    詹四根见弟弟的问话并没有奏效,便走上前去推搡着焦柳说:“牛明明跟着你走,你说没偷,难不成牛会自己跟着你走吗?”

    见詹六根兄弟俩同仇敌忾,焦杨也不甘示弱,他站将起来,走到詹四根面前,将脸庞抬得高高的,乜斜着眼睛看着詹四根说:“没错,就是牛自己跟着我们在走。天王老子作证。”

    詹四根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鄙夷地说:“鬼才信。你焦柳从小手脚就不干净,偷个牛也正常吧?”

    这话焦杨不爱听,骂道:“你放屁。”

    詹四根问:“你骂谁?偷了牛还不承认。”说着便提了拳头朝着焦杨打去。

    焦杨哪里愿意示弱,架起胳膊迎去,两个打作一团。焦柳看着哥哥被欺负,也赶忙上前帮忙,他正要朝着詹四根挥去拳头,却被詹六根拦了回去。很快,四个男人扭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叫骂声也此起彼伏。天边的阳光此刻病恹恹的,光芒在灰尘中失去重力,嚯一声坠在地上,砸得地面上一阵生硬的反馈。一会焦柳骑在了詹六根的身上,一会詹四根压得焦杨喘不上气来。旁边站着的女人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会拉拉这个,一会拉拉那个,她力气小,谁都拉不起来,有好几次在混乱中还挨了拳,无奈之下只好站在旁边看着四个男人的动静。

    四个人不分输赢。你打我一拳,你打我一拳,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焦柳的脸肿了起来,詹六根的鼻孔淌着血,焦杨的一颗牙被打掉了,詹四根的眼窝黢黑一片。打着打着,滚着滚着,他们的力气渐渐地小了下去,动作变得缓慢起来。四个人打不动停了下来,停下来以后,焦柳就开始说话,他把关于牛的一切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完以后,詹四根说焦柳在胡编乱造,又要伸手打向焦柳,被詹六根挡了下来,詹六根说:“哥,焦柳说得不假。我的牛可以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它们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原野它们几个本来就不是普通的牛。”他说完便仰面躺了下来,其他三人也跟着仰面躺了下来。冬天的北风开始呼呼地吹向他们的脸庞,他们互相挪移了身体,彼此挨在了一起。女人看着他们几个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呵呵地笑出了声,这一笑不要紧,四个人便转头看下她。詹六根先开口说话了,他说:“玉秀,你不帮忙到罢,咋还笑了?”

    玉秀还在呵呵地笑,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焦柳听到“玉秀”两个字,全身一激灵,摇了下詹六根的肩膀问道:“你刚才说她叫啥?”

    詹六根没好气地回答:“玉秀,玉秀,玉秀。听清楚了吧,好话不说三遍。”

    一阵风刮到焦柳的脸上,焦柳的脸红扑扑的,他兴奋地对着女人说:“你真的叫玉秀?”

    女人回答道:“是呀。我就叫玉秀。”

    焦柳问:“你是回来找父亲的?”

    女人回答道:“是呀。你咋知道?”

    太阳直愣愣地照着地面,冬季无风的状态下,晋北地区的阳光带来的温暖是非常享受的,焦柳被太阳这么晒着,觉得热了起来,血液加快了循环的速度,他的头上开始冒汗,他没有直接回答女人的问话,而是继续反问女人:“你父亲叫刘明亮?”

    女人回答道:“是呀。你……”女人想说什么,却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知晓这些事情,这个男人刚刚朗读的信件分明就是自己写给父亲的那封信,信里交代得很清楚,她叫玉秀,她父亲叫刘明亮,她从遥远的南方回来找东湖村的父亲。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如此热情,甚至说为何如此上心,她满心疑惑地看着焦柳,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父亲叫刘明亮?”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不善言辞的詹四根。她看着憨厚老实的詹四根,要开口的时候,再一次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你父亲叫刘明亮?”这一次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这面孔黢黑,五官挺拔,高鼻梁,阔脸庞,看上去显得很有北方男人的味道。她说:“是的,我父亲叫刘明亮。”

    焦杨、詹四根异口同声地问:“东湖村的刘明亮?”

    她说:“是的,东湖村的刘明亮。”

    焦杨说:“那可是个人物,在我们东湖村,西海子镇,乃至整个神池县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大家都很佩服他。”

    詹四根也说:“确实是,刘老爷子一生光明磊落,他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在神池县开荒植树,把一片荒山变成了绿洲。真厉害。”

    焦杨说:“那是厉害。说起刘老爷子谁不竖大拇指。”

    玉秀就问:“那他现在在哪?”

    焦杨和詹四根正要说话,被焦柳抢了话头,焦柳说:“我知道在哪里?你刚刚问我信从哪里来的?信是从他身上来的,我下午在西海子集贸市场见到他了。”

    玉秀面露喜色:“真的吗?”她略微害羞了一下说:“那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焦柳想起来拐子李三的事情,心有余悸。但是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让他怦然心动,他百般纠结,但是在他抬起眼来看向玉秀的时候,一股热血自心底流出,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一辈子除了哥哥焦杨,他再也没有遇到可以为之付出的人,现在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需要他为之牺牲和付出,他应该义无反顾,对,他要带她回去,回去找到她的父亲刘明亮。他说:“好。”焦柳说完拍拍身上的尘土,用眼神示意玉秀,自己独自朝着西海子镇的方向而去。

    玉秀转头看看詹六根,又看看詹四根和焦杨,微笑了一下,随着焦柳而去。

    15

    詹六根看着焦柳和玉秀的背影在日光的照耀下越来越小,他的心里开始疼痛起来,眼前再一次出现奇异的场景:在柏油马路上疾驰的车辆变成了一道道的线条,线条延伸到天边,与白云衔接到一起,变成了一幅宏大的图景。在这个图景了,他看到了父亲佝偻着背走在一个种满葵花的原野,父亲走向哪里,葵花就转向哪里。突然,他看到了他最喜欢的那个叫“原野”的牛,跟在父亲的身后,它眼神迷离,眼角挂着泪痕,满脸的疲惫,它走得很缓慢,慢到好像画面是静止的。原来父亲真的站在了一片地头,他抬起腰身,用手遮住阳光,翘望着远方,父亲表情坚毅,面带微笑。

    詹六根看着这个画面,泪水一点点流淌下来,他的潜意识里有不祥的预感——他的原野可能不见了。

    詹六根看着哥哥詹四根,又看着焦杨,然后哭丧着脸说:“哥,原野不见了。那只叫原野的牛不见了。”

    詹四根满脸疑惑地看了弟弟一下,又转头看着焦杨。焦杨说:“牛在呢,就在坡底下吃草了。”焦杨说完,带着詹四根去找牛,他们顺着山丘转到另一片草坡下,只看到了两只牛在低着头啃吃地上的枯草,两只牛分明是个头最大的和中间大的那头。个头小的牛确实不知踪影。这下把焦杨吓得不轻,他绕着山丘来回奔跑了好几圈也没有看到那只小牛。他也哭丧着脸对詹四根说:“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刚才明明在这里的。”

    詹四根对弟弟说:“原野不见了。”

    詹六根眼神迷离,神情忧郁地说:“是的,原野已经离开了。”

    说完他看向天边,疲惫的父亲和忧郁的原野已经消失不见,天边只剩下白云一片。风停了,温暖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他早已泪流满面。

    2021年12月25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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