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每日里在土窝窝里刨食吃,可从来不说爱上土地的话。满堂却爱上了这黑黢黢的矿井,看着那一车车的矿石沿着轨道运出去,他一边擦着流下的汗水,一边想着矿石那头的钢厂里四溅的铁水,也有好一阵的激动和兴奋。尤其是这每月里看着表哥从工头那里领来的工资,最多的是五元纸币,那上面,手握钢钎的工人师傅以倾斜姿态专心致志炼钢,姿势、神情异常生动,而纸币的背面图案就是“露天采矿”,满堂很自然的就把自己的劳动跟这些关联了起来,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自豪和骄傲。虽然他无法知晓那时代无数劳动者为了生产建设内心充盈着的火热的激情;更无法去理解中国工业发展初期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但是他从心底里热爱这工作。几个月来,看着表哥把挣来的钱捋得整整齐齐地装在枕头里,他只能看看,家里人都交代表哥了,不让他动这些钱的。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包括他爹、他妈也没有。那时候,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从地里种出来的,商店里买东西也是用豌豆换的,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有用鸡蛋换东西的时候,至于钱,平日里见的最多的也就是一毛两毛的。一毛钱还能买五个“洋糖”哩,这也是过年的时候,有“情况好的”亲戚从手绢里摸出来一毛两毛的钱,才能去商店换着吃个洋糖。满堂记得很清楚,每年过年的时候,村子里有人家要杀年猪,他们一帮娃娃们就抢着拔猪脖子里的鬃毛----这个可以换糖吃。有时候,猪还没汤哩,娃娃们早把手抓在猪脖子里了。猪脖子里能有多少毛哩,六七个娃娃也就凑上个六七个“蛋蛋糖”,可那也是美味,一年里也就这时候可以。
表哥和满堂原先是一起出工的,目的当然是想着帮着满堂,后来发了工资,有钱了,表哥怕钱丢了,两个人才倒开了上下班,好看着枕头里的钱。
满堂一步都不敢离开地窝子,不敢离开床铺。他跟表哥睡在一起。下工的时候,吃完饭他就睡觉,睡醒了就还是躺着,不起身。那推车子、抡铁锨、抬大锤可真是手心里起皮,脖子里流汗的活。当初离开家的时候,表哥就跟满堂说过“把你娃的皮擉哈一层哩”,表哥自然是想着让他继续念书哩。可是满堂那时候就是念不进去,不是说脑子有多笨,就是不开那个窍。再说了,那时节,到学校里念书的也没几个,大多也就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帮着家里干地里的农活。满堂他爹当然也是不愿意他不念书的,可也是没办法,家里就这一个娃娃,平日里也还是有点“惯”着他,他说不念书也就由着他了。只是满堂他娘,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子,可到底还是没有劝住。
满堂那时节想着的也是帮着他爹一起种地、犁地、拉麦子打场,也就踏踏实实一辈子农民。他觉得他爹也没什么不好,庄子上的那些个人也没啥不好呀!庄户人家,一年四季在地里,春种、夏耘、秋收的,那一整个冬天不是在自家堂屋炕上跕着、就是在阳屲旮旯里圦着,不也是怪舒服的吗?老婆娃娃热炕头,不就是庄稼人一辈子所追求的吗?上初一的时候,语文老师让大家写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理想”,同学们的理想五花八门,有当科学家的、有当工人的、有当老师的,可是满堂觉得他们的理想都不实在,有点不着边际,他觉得他要过他爹那样的日子,当一辈子农民。为这个他还被老师在课堂上骂过,他还记得老师当时用过的一个词,“鼠目寸光”。他知道老师的意思,当然也是为他好,可他始终觉得那些个远大的理想都跟他没关系,因为他经常听他爹说,“还不都是屎沟子!”
这就要说到满堂他爹了。
满堂他爹叫“一旦”,没念过书。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人念书的也没几个。他们那年月听说天天地搞运动,闹得人心惶惶,再加上那有时间地里也没收成,连肚子都吃不饱。可一旦算是脑筋活泛的,先前是队里的保管,管过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后来又当过饲养院的管理员。他是既操心过人、又操心过牲口。无论是大锅饭的时候,还是大会战的时候,他们家都没有饿过肚子。再后来,单干了,政策也活了,他又开始操心神了。他们家、满堂他先人们头上听说就有“丢卦问神”的事,后来跟着“牛鬼蛇神”一起清扫了,可是满堂他爷那时候还是偷偷摸摸地烧香拜佛哩。直到后来,政策开放了,一旦便把个裹着红绸子的木桩桩供在了堂屋的柜子上,初一十五便会点灯烧香的大搞上一番。满堂上小学的时候,他爹就已经开始替人办理一些“求神问卦”的事,当然这都是收费的。先前是“花馍馍、清油、红绸被面”,再后来便也有给钱的,不过也没多少,最多的一回是有个人押了五块钱,那晚上他爹是枕着那五块钱睡的,从此对这事也就更上心了。那堂屋便成了请神的地方,平日里就他爹能进去,其他人是不允许进去的。于是,整个小学阶段满堂都是跟他娘一起睡在东边的小屋里的。那时节,庄子上大多家里都有两三个、三四个娃娃,可是满堂就姊妹弟兄一个人。满堂小时候也不问这些,一个就一个,就是平日里遭伙伴们欺负时也没个护的人。他也傻不拉几的问过他娘,“我哥来”。他只记得当时他娘是把他揽到怀里哭了的,他也就只是觉得他哥没了,再说那时候,水钻窟窿里常有“死娃娃”嘞。直到后来,也就是在嘉峪关打工的时候,尕四辈喝醉酒说的:“那是你爹不愿意,怕秽了神灵,不办那事了,害的你妈……”后半句没说完,他表哥就把手里的茶杯子摔尕四辈头上了。尕四辈顺洞口一趟子撒了,表哥好几天没理他。也就是从那以后,满堂隐隐约约明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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