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3日凌晨一点五十七分, 我逃离了这里,翻过铁锈盐染的栏杆, 携半瓶水和朱红夹克。
当天上午六点二十二分,趁着漫天的雾气,我穿过封锁线,在堆积成山的浮石之上匍匐前行,石子边缘摩挲着裸露的皮肤,似雨滴扫过玻璃,留下艳红的印记。这没什么,我对自己说,这还远不够。
9月24日十四点五十八分,终于拨开最后一把及腰的野草,辨不出原来颜色的帆布鞋踏上公路的一刹那,我酸了鼻子,但也仅仅如此。半瓶水早已在途中“喂”了野狼,上衣也大概是因为这类原因丢弃于何处,满身泥泞不堪,唯有这夹克依旧明艳。
“小子,拖着一身伤,要去哪儿啊?”我没有理会不远处深沉的男声,忍痛弯曲左腿行走,一副泰然地走向着与之相反的方向。
“全身各处都是岩石和植物的划痕,左臂和腹部是野狼的抓痕,上衣不用来包扎,而是直接丢掉,是已经被撕扯得惨不忍睹还是直接进了那些畜生的肚子?”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冷漠而放弃,怕是因这里很久没有活人经过,他想借我练练口舌,不想变成哑巴罢了,“还有左腿……”他顿了顿,大概是在冷笑,“那是枪伤吧。”
“那个方向走不到任何地方,浪费生命而已,我也是因此才白了头,现在后悔也晚了,如今也只能整日坐在这里,以天为被,以地为枕,以山为伴,”看来他因我停下脚步而兴奋了不少,“回头吧,原路返回,走岔道口的另一条路。”
“回头?”干裂的嘴唇挤出几个字,我干笑,“怎么回,又能回到哪去。”
“一切的开始。”
“人死不能复生。”我微转脚尖,跨过围栏,又迈入野草中。
“告诉我吧,你要去哪里。”
“远方,”我和他一样高喊,“回到远方!”
是的,我得回去,我必须得回去,我还有很多话要讲,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我走错了太多路,太多太多,从几十年前的第一个岔路。如果真的可以回头,只剩最后一种方法。
再次回到岔路时已经将近零点,调转方向走向另一条支路,当我的手撩开放在眼前的树枝瞬间,左臂最上方的伤痕突然裂开,火燎一般的刺痛迅速蔓延全身,我啧了一声,意料之内,却没想到从第一步便开始。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夹克,微微下蹲,腿部肌肉猛的发力,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伤口一个接一个地崩裂,树枝刀片般在我身上游走,我松开紧咬的后牙,低沉沙哑的怒吼从喉咙倾涌出,激起阵阵鸟群,狼嚎声起,依随乌鸦哀丧的鸣叫,混成杂乱低俗的摇滚乐,充斥着整个森林,响彻云霄,悲哀的世界,今夜将无人安眠!
左腿鲜血奔涌而出的瞬间,我看到了前方树枝间渗出的一丝光明,它渐渐扩大,渐渐将我的眼睛包围,我眼前空无一物,我眼前满是光明。
停下脚步后,我无力地瘫倒在草地上,血液浸湿野草,不断向周围扩大。眼睛终于可以看清事物的同时,我的瞳仁猛的战栗,我吃力地用双手支撑起身子,嘴唇微启,不住地颤抖,“你们……”
一片墓地。
墓碑上刻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那些我曾经呼唤过的名字,在世间仅存棱角分明的印刻。我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他们,那是我的字迹……是我亲手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是我为他们立起了墓碑……
用尽全力再次站起身,我狠狠将一口黑血吐在地上,掸去夹克上的灰尘,还不可以倒下,还不到时候。
我跌跌撞撞地在墓碑间穿行,指尖抚过每一块碑,双眸暗淡无光。
尽头处,一个墓碑单独隔出,我缓缓靠近,终于看清名字时,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本以为已经流尽的泪水倾泻而出,我嚎啕大哭,哀嚎着,乱叫着,嗓子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我用几乎不听使唤的双手,将被我攥皱的红色夹克一遍遍抚平,一遍遍擦拭,最后轻轻披在墓碑上,将近一个小时,哭声一直没有停止。我急促地呼吸着,几近缺氧,终于,“妈……”我已辨别不出自己的声音,“孩儿不孝……不孝啊……”
我伸手欲碰她的名字,但只是那一瞬,一阵风吹过,刹那间,我变成无数尘埃,随风散去,不留下半点痕迹,唯有那朱红夹克依然明艳……
感应灯随着脚步的逼近逐个点亮,阴暗潮湿的走廊中弥漫着不知出处的臭味,“要想在这女子监狱立住脚就别给那群娘们好脸色,听明白了吗!”一个估摸40岁的男人挥舞着警棍,吐沫星子四处飞溅,差点甩到旁边年轻狱警的脸上,年轻狱警连连点头,勾着腰在本上做些笔记。
“这些是独立牢房,就是把那种闹事的家伙单独关上几天,哼,这几天有她们受的。”男人冷笑,用警棍随手指了指这里唯一紧锁的牢门。
年轻狱警向那铁门靠了几步,借外面的灯光向内眯缝着眼睛窥去,只能大概看个轮廓,一个女人侧躺在地板的报纸上,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反出点点红光,她一动不动,死一般的平静。
“快走几步!我带你到别处看看,这不嫌这儿味儿。”男人骂骂咧咧,年轻狱警连声答应,小跑着跟上前去。
感应灯逐个熄灭,一切又隐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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