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寒食,淫雨霏霏,水云蒙蒙,你望着窗外的寒鸦衔着冥纸,听着风雨摧残着海棠,胸中愁肠百结,眼底凄凉无限,手边无美酒以消愁,眼前无珍馐以解忧,更煎熬的是,门前溢满的雨水也止住了你外出的脚步,百感交集,难以消解,于是你双臂一震,挥毫案头,满腔惆怅顿时化作纸上的一缕云烟。就这样它诞生了,带着那天的冷雨,那天的寒烟,穿透岁月的尘埃,光照数百年。
初见苏轼的字,或许我们会有些错愕,苏字结体多呈宽扁之态,黄庭坚戏称之为石压蛤蟆,这个比喻生动形象,苏字的确就像是被石头压扁了,但压得不平稳,左低右高,左疏右密,这只蛤蟆像是有些躁动不安,彷徨不定。它时而匍匐不动,似乎有些呆滞,时而又飞纵跳跃,似乎过于突兀。全不似兰亭序般灵动,亦不似祭侄稿的磅礴气势。
若以水为喻,兰亭序恰若行云流水,潇洒自如;祭侄稿则好似飞湍瀑流,难以遏制。至于寒食帖,它则犹如一团旋涡,惶惶兮兮。
或许我们可以从苏轼的平生遭际中找到答案,苏轼曾有诗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位才华横溢的巨擘一生颠沛流离,黄庭坚的“石压蛤蟆”不想竟也暗合了他受命运捉弄、压制的人生。黄州是他贬谪生涯的开端,这副帖子大概也是创作于黄州期间。
曾经他名动京师,春风得意,庙堂之上,荣光万丈。却怎料转瞬间,一具枷锁加身,从此辗转红尘,困顿于黄州的陋室空堂。才情无以表露,抱负难以施展,乌台诗案的阴霾仍未挥散,眼前的凄凉萧索更增添了他内心的困惑孤闷。
此时的苏轼没有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放达,黄州的雨大肆滂沱,他心里的雨也跟着淋淋漓漓地下着。先是淅淅沥沥,随后凝洁滞涩,转瞬哗然而落,但又疏忽即收。
跟随这冷雨,让我们进入帖上的诗文,一副阴郁的雨景在脑海中点点晕开:春残花落,海棠成泥,春江入户,小屋如舟,空庖寒菜,破灶湿苇,寒鸦衔纸,坟墓万里。此情此景,怎一个愁字了得!
带着这股愁绪,再品赏其字。霎时间,那场雨又从脑海惊现于眼前。这条缓缓流动的不正是萦绕的阴云,这团起伏汹涌的不正是滂沱的雨势,这簇凝结积聚的不正是如舟的小屋,还有这缕颤颤的游丝,不正是那羸弱的海棠。
好一团浓墨重彩,原来是东坡老胸中那堆浇散不开的块垒;
好一根笔挺长锋,原来是苏学士心底的愤懑化成的三尺长剑。
好雨,好诗,好字。
依旧是那幅石压蛤蟆体,可是它不再呆滞,也不再突兀。那每一笔,都是情之所动,意之所然。
后来黄庭坚题跋其上:“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颜鲁公即颜真卿,杨少师即杨凝式,李西台即李建中,黄庭坚抬出三位书法大家来盛赞此帖,不难看出他对石压蛤蟆体揶揄之意少,而欣赏之情多矣!
或许也正如黄庭坚所说,假使让苏轼再写一次,未必再有此等境界。是黄州那日的雨氤氲出了这篇诗坛上的华章,也淘洗出书坛上这卷不朽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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