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力转而集中于肚脐中央
便能理解这世界
四月的第二周
我从卡特琳身上和长途旅行中学会好几天不吃东西也无所谓，但我知道这样连续一个礼拜，身体会虚弱不堪，而且我很为长寿担心。然而眼前没有太多选择，我只能坐困愁城，尽可能忽略布苏库的餐盘每天飘来的饭菜香。
第二天深夜我猛然醒来。长寿在哀号，这么多个礼拜以来，这是第一次发出声音。接着，我听到有个东西往下一丟，还有小脚匆忙跑走的声音。几分钟后，小洞传来细微的抽鼻子声，我轻手轻脚地爬过去察看。
长寿伸长了鼻子，忙着把一个裹着新鲜绿叶的小包裹往洞里推，包裹里有一团米饭、葡萄干和坚果。我们急忙把食物吞下肚，吃完后我就把叶子塞进墙后的水沟。此后每天晚上都会送来包裹。白天我无精情打采地躺在牢房的地上，小心不露出马脚。中士仍在静静观望。
一个礼拜过去了。中士带我去见队长时，我刻意拖着脚步慢慢走。
＂你的背好些了吗?＂我问。
＂好多了，但感觉再过一两个礼拜又会恢復原状。＂我走过去触摸他的痛点。摸起来多了，风息已经散开，重新流动起来。我后退一步，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的判断可能没错。之后我指着房间正中央，笑着说:＂好吧，我们来看看你的例行功课一一病人版本,请开始。＂
但他盯着我的手臂不放。伤口很长，而且变得惨不忍睹。我没有多余的水清洗伤口，而且不论我怎么用衣服一小角遮住伤口，苍蝇还是会钻进去。
＂中士因为某些原因必须……惩罚你?＂
＂我偷吃东西。＂我含着微笑，但随时准备向他哭诉，＂队长，大人，如果有任何正当的工作可以给我做，让我换点食物……＂
他挥挥手，打断我的话:＂去找中士谈，牢房归他管。＂
＂可是……可是你是队长，这里全归你管。＂
＂没错。我是队长，负责管这整个巡捕房。但他是中士，牢房归他管，所以去找他谈。＂
＂但牢房是巡捕房的一部分。＂
＂没错，＂他说，按照官吏的逻辑一笔带过，＂而且是中士负责的部分。＂他投给我一个奇怪的眼神，好像我比一般人还笨，听不懂他说的话。＂去找中士谈。＂他重复一遍，然后走去开始做动作。
他做完之后，我趁他起身展开一天的工作之前先删掉几个动作，因为担心他会练习过度，最后又加入几个动作，进一步松弛他的背。接着，我要他站在我面前。
＂队长，你认识学过瑜伽的人吗?＂
他表情奇怪地看我一眼，然后别过头去看窗户。＂如果有的话，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
我带着探询的眼光看着他。＂中士就会以偷窃珍贵物品的罪名，＂他说，＂把你送到都城的监狱。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说词，尤其是对瑜伽一无所知的人。再怎么说你都是个女人，又一个人旅行。＂
我忿忿地盯着地板。他说得没错，很早以前甚至还在家乡时，我就认清了这个事实。我静下心，暂时不去想这些问题：他在哪里看过瑜伽？现在他相信我的话了吗？这些问题迟早会提起，不急在一时。
＂那么你大概知道，＂我说，＂很多人都学过瑜伽。不少人觉得瑜伽具有神效，能帮助他们恢复体力和活力，解决身体的问题，比方像你的背痛，瑜伽让他们看起来更苗条、更神采焕发、更快乐。＂
＂也有一些人学了瑜伽，效果虽然不像某些人那么神奇，但也还不错。另外有些人学了瑜伽，但学习过程不太顺利或者觉得瑜伽很无聊，或者当作一件苦差事，或者因为他忙于工作就半途而废。少数人甚至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队长点点头。＂这几种人我都碰到过。＂他似乎不打算说更多，但我不由感到好奇，他对瑜伽到底了解多少?
＂你曾经想过，为什么瑜伽对一些人有效、对一些人却没效吗？
他耸耸肩，似乎不认为这个问题值得探讨。＂不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试了之后，就喜欢上瑜伽，有些人试了却不喜欢。＂
＂但他们都去试了，＂我说，＂重点在这里。他们之所以愿意尝试，是因为觉得瑜伽可能对他们有帮助，可以帮助他们变得更健康、更漂亮，但瑜伽对某些人有效、对某些人却无效，你从没想过为什么吗？
他又耸耸肩，表情看起来有点无聊。
“这个问题很重要。瑜伽是一件满严肃的事，要花很多心力，还有时间。而且很多人做瑜伽都有很重大的原因，比方身体受了伤，或者生活需要重大的转变。但如果无法确定有没有效，又何必那么辛苦去尝试？”
这句话引起他的注意。他总算意识到，我们同样也在讨论瑜伽对他会不会有效。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此刻心里多了一些想法，“但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瑜伽就是对有些人有效，对有些人没效，你只能亲自尝试，看看自己属于哪一种，就是这样。”
我猛摇头，任由一头黑色长发拍打我的脸。他的视线一瞬间飘向我的长发，但又马上收回：仿佛那是一件他不想去思考的事。“‘就是这样，’这种事并不存在，那是谎言，是人用来掩盖事实的谎言。事实就是：人懒得花时间或力气去思考事物运作的方式。”
“瑜伽的确有效。瑜伽在发挥效用的人身上有效，虽然大多时候这些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有效，他们根本不会想这件事。然后，或许某一天，比方等他们年纪渐长，瑜伽对他们突然没效了，他们就会困在原地，停滞不前。
瑜伽对那些似乎不会有效的人也会有效，只要有人教他们瑜伽的法则。如果有人下半辈子都得忍受像你的背痛那样的痛苦，只因为一开始没人教会他们瑜伽的法则，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队长起劲地点头，察觉到我胸有成竹，绝非信口开河。
“所以我打算开始教你瑜伽的法则，因为一旦掌握了法则，瑜伽在你身上就永远可以发挥效用。而且还有……”
“………另外两个人的命运掌握在我手中，至少。”队长若有所思地说。我有股想拥抱他的冲动，他真的上了轨道。
“说得没错。所以除了继续练习动作，我们每堂课也要花一点时间讲解瑜伽运作的法则，确保瑜伽真正发挥效用。
有关瑜伽的法则，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来自大师的那本小书，其实这就是那本书的主旨，因此书里说的都是瑜伽的法则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本书之所以能够流传那么多世纪，原因就在于它清楚说明了瑜伽的法则，明白吗？”
队长振奋地点头，如今他肩负的使命和应当依循的指示，都明明白白摊在眼前。
“现在，转身脱掉上衣。”我下达指示。必要的时候，我的老师卡特琳会用这种正式而温暖的方法触摸我，目的是为了矫正或指出皮肤底下的流动状况。此刻，我认真地营造同样的氛围。“从这里，”我伸手触碰他的头顶，再用手肘轻推他的后腰，“到这里。这部分，要像大师所说的：将合力集中于太阳，便能理解这世界”
“合力…...什么跟什么？”他问，头仍向着前方。
“以后再说。”接着，我的指尖慢慢顺着他的背部而下，停在中间偏右的地方，就在先前指出的头顶和脊椎的点之间。
“这底下有条内脉，俗称日脉。”我说。
“内脉？你是指肌肉或神经吗？”他问。
“不是，都不是，不过你可以想象成神经，如果这样有助于理解的话。实际上，内脉远比神经细微，它非常细微隐约，好像光线做成的，不是那种切开来就能看到的东西。”
而且你的体内有很多内脉纵横交错，甚至在身体其他部分形成之前，内脉就在母亲的子宫内开始生长了。一整个肉眼难察的细微管线就这样往外扩散，形成网络。人体内的神径、血管，甚至骨头和肌肉，都围绕着内脉渐渐成形，好比树干和树枝周围结成的冰霜。因此，人体的整体结构，可以说完美呈现了这种光线一般的内脉形成的网络。”
“也就是说，一切都从这里开始。”我继续说，指尖轻按他的背“体内的网脉从你在母亲子宫里就开始生长，从肚脐后方的这点开始，沿着背部延伸。所以大师才说：合力转而集中于肚脐中央，便能理解身体的结构。”
“他说的中央是指什么？”队长问，仍然背对着我，但看得出来他很有兴趣。
“那是轮子的意象，就像马车的车轮，周围是轮幅。”我说，“在古老的母语，也就是梵文中，他们称之为脉轮（ chalkta ）。细微的内脉网络开始生长之后，就会像车轮的轮幅一样往外扩展，从背部的这点往四边延伸。接着，其他的脉，包括最大和最重要的脉，也会往上往下展，脊椎还有其他部位就照着内脉的架构成长。”
“所以如果你有一双受过特别训练的眼晴，就可以看见体内的内脉。假如你的目光穿透某人的脊椎，就可以看到内脉从某一点或背脊的中心往外扩展，就像轮子的轮辐。”
“所以，那条名为日脉的内脉在我体内上下延伸，就是你刚刚用指尖画出的那条线？那是体内很重要的一条脉？”
“没错。”我很高兴他如此专心听讲，这对治疗他的背很有帮助。“所以大师才会一开始就提到它。”
“可是你提到内脉或管线时，”队长说出脑中的想法，“听起来好象那是中空的，甚至有东西在里头流动。”
“完全正准，”我说，“这我以后会再解释。暂时先这么想：在这些内脉中来回流动的就是念头本身。这些内脉网络就是细如光线的东西组成的管线，而沿着管线流动的就是你的念头。”
“如果仔细想一想，”我接着说，“你可以把思考过的事物分成两种。第一种就是一般事物，比方那边的墙壁、桌子，甚至背痛。”我又戳戳他的背，这次力道稍微加重，免得他分心。他配合地缩了一缩，我接下去说。
“另一种就是思考本身，你的念头。我们听得到自己的思考，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所以，我们思考的事物要不就是墙壁之类的东西，要不就是念头本身。”
他点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有点累了，尤其在做完全部的动作之后。现在该把话题转回瑜伽到底加何治好他的背。
“那么，沿着这条日脉流动的念头，”我再次把手指滑下他右边的脊椎，“都是专注于具体事物的念头，比方具体存在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大师说，能够了解这条日脉，就能了解这世界。意思是说，这样你就能理解在这条脉中流动的念头如何看待周围世界的事物。这么一来，你就能治好你的背。”
“治好我的背？怎么可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就是这样，”我说，“今天就到这里结束，一次说完太多了。总之，沿着背部的日脉流动的念头都是错误的念头，那些念头是不正确的念头，看待事物的方法完全不正确。这样会对内脉造成阻碍，在我们之前提到的中央部分形成堵塞”就是这里。我又戳戳他的背，提醒他不要忘记。
“这就是导致背痛的原因。”他低声说。
“这就是导致你背痛的原因，”我重复一遍，“最根本的原因。”
“改变这个就能治好我的背？”
“改变这个就能治好你的背，或是任何人的背。”
他转过身穿好上衣，低头瞥了桌上的书一眼。“这本小书很不简单。”他若有所思地说。
中士打开我的牢房时，我转向他：“中士，大人……”他用充血的眼睛瞅着我，像把老鼠逼到墙角的猫。“我需要食物，需要吃东西，可是我在这里没有家人，身上也没有钱。但我可以工作，我工作很卖力，只要你肯让我试试看，不管多困难的工作都可以……只要是正当的工作我都肯做。”
他露出深长的微笑，好像终于放下一颗心。我第一次看他这样笑，实在很吓人。从这里就能感觉到隔壁牢房布苏库拉长了耳朵，拼命想帮找。
“你会什么，丫头？一个......丫头会什么技能？”又是那种恶心的笑。
我想起刚刚结束的课程。“我懂瑜伽，”我说，“我可以教瑜伽，还有古老的母语，梵文古籍。”
中士扑哧大笑，笑声粗野。“丫头，我说技能！也就是有人愿意花钱买的东西。”
我脸一红，低头看地饭。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对世人来说却一文不值。然后我想起另一件事。
“我会织布，”我说，“我织布的技术又好又快。”
中士顿了顿，低头看我，心中正在盘算。然后他大喊：“布苏库！”
“嘎，是......大人！”墙壁另一边传来带有一丝嘲讽的声音。
“你要偷偷送这个傻丫头几杯米饭，随便你，如果她织布的技术不象她说得那么好，或者她根本不会她说的其他......本领，那么，她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多了，你说是吧？”
“是......大人”声音又传过来，依然夹着一丝嘲弄，但还不至于招来一顿毒打，这我们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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