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惊讶得皱眉又咬牙，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不就是睡了一觉嘛，只是这一觉时间稍长一点而已，怎么醒来，就娶亲了？
女人应该看出他的不乐意，脸上挂着他印象中的狗腿式假笑，“嘿，嘿嘿，你就当江湖救急嘛。那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是鼠猫的，九条命呢，你这功劳，可大着呢。”
他咬着后槽牙，嫌弃道，“滚滚滚，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小爷我是眼长疮还是脑流脓啊，怎么可能娶你？和离都便宜你了，我现在要休妻！”
他刚醒来，尽管浑身无力，可自以为被骗婚的境遇依然让他火冒三丈。
女人在听了他的口出之言后，脸上的表情有丝龟裂，但也就一瞬，然后仍是打着商量的一脸假笑，“缓缓，行吗？半年？三个月也行，到时我自会离开的。”
女人说完，没有径直出门，而是捡起地上被他扔去砸她的枕头，向他而来。然后利落的扶他起身，让他靠坐在床头，“你刚醒来，这药还是不能断。”
女人做这些很熟练，就像做了多次，与他印象里娇蛮爱无理取闹的将军府千金相距甚远。
而且随着女人靠近，一股淡淡的幽香，不似浓烈脂粉，也不似清淡幽兰，莫名让他感到熟悉。
不待他细细分辨这股熟悉的味道，就见女人端起床头的药碗，那是他用枕头砸人，女人被迫躲开时，匆匆放下的药碗。
“药要凉了，凉了可就更苦了，到时吃亏的可是你。”女人边说，边舀了勺汤药，递到他嘴边。
他有些奇怪，眼前的女人褪去了一身矜贵，眉梢也比他印象中成熟了几分。
可他国公府嫡少爷的性子没让他问出口。
他顺势喝下汤药，斜眼看着女人，吊儿郎当却又凉薄道，“丞相那老不死的怎么可能看上你？你一将军府掌上明珠，怎可能被捉去当小妾？说什么避祸，定是你贪图本公子美色，趁我睡着，自荐枕席而来。”
女人眼光闪了闪，有丝黯然来不及被他捕捉，然后道，“对啊，你现在才知道我觊觎你啊！”
哎呀，这死女人，居然承让了，这把他惊愕得比知道自己娶了她还强。
2、
女人和他，说是青梅竹马一点也不过分。两家是世交，他俩还在各自娘肚子里，就已经打过好多次照面了。
两人一起长大，相互知道对方的所有糗事。
在那猫狗都嫌的年纪，女人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温婉贤淑，他也没有世家公子该有的诗书礼仪。两人半斤八两，都是这京城里想娶想嫁人选的黑名单。
还没有娶妻打算的他，虽未曾为自己将来的妻子定一个标准，但不否认，他喜欢和女人在一起。不论是招猫还是逗狗，甚至相约一起去逛花楼。
那会他曾哥俩好似的攀着女人肩膀，问，“隔壁那土狗旺财都找到伴儿了，怎就没个好姑娘看上小爷我呢？怎么说我也是仪表堂堂啊。”
女人听了这话，吐掉嘴里衔了半天的狗尾巴，认真严肃的回他，“我啊，我嫁你啊。”
他翻个白眼，嫌弃道，“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嫁我？”
女人愣了几愣，恢复了平日的嘻嘻哈哈，“呵，呵呵，我就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然后女人用拇指一扫鼻梁，像只高傲的孔雀，“再说，本小姐乃将军府嫡女，能骑马射箭，会沙盘调兵，以后可是要当个女将军的，怎么可能为嫁你丢了前程。”
那天，他侧头看着才到自己肩膀的女人，傲娇明媚，赛过三月的春风，美过初绽的娇花。
可那骄傲的人儿，怎么这会在伺候他呢？
3、
喝完药，女人扶他躺下，一边帮他掖了掖被子，一边微笑着，带着他从没想到会在这刁蛮女人脸上出现的温暖。
只听女人对他说，“睡吧，你会好起来的。”
他听了这话，满脑疑惑，自己不就是在赌场玩了两个通宵，回来睡了两天吗？好什么好，自己又没病。
可能是这药安眠功能太强，也可能是他还没睡够，他的眼皮慢慢变得沉重。
只是在彻底睡过去前，他还是想弄明白变得和他印象中不一样的女人，以及女人对他说的话，到底都是什么意思。
他在迷迷糊糊中听见女人脚步放轻，慢慢离开屋子，只是这房门的吱呀声也太重了，肯定是他睡着了，贴身小厮四喜也变懒散了，居然不找人来换了这门，徒扰他的清梦。
然后他听见了娘的声音，应该是在和刚出门的女人说话，“毅儿今日怎么样？”
女人有些惊讶似的，“娘，你怎么过来了，刚下完雨，路滑，你的老寒腿又犯了，我不是说我过来回禀你吗。”
他娘叹了口气，失望着，“他是不是，又都忘了？”
忘？自己忘了什么？明明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啊。
他毫无头绪，却听见女人安慰着他娘，“四喜不是传信回来，那游方神医已经有信了，阿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娘又叹了一口气，“这三年，苦了你了。”
女人则缓缓回道，“娘，嫁给阿毅，我一点也不苦。”
他听得更迷糊了，三年，什么三年，这女人难道嫁给自己三年了？他想起来当面问问女人，可那越来越困的脑子，最后让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4、
第二天一早，天还有些灰暗，他就醒了。在尝试着自己起身无果后，索性就躺着继续纠结昨日没想明白的问题。
开门的吱吖声，虽带着推门人的小心翼翼，还是唤回了他的思绪。
那个一手将盛着热水的洗脸盆靠在腰间，一手正推门而入的女人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帘。
他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终于确认，这不应该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应该做的事。丫鬟呢？仆从呢？都死哪去了。
女人侧身关好门，将洗脸盆放在洗漱凳上，转身对上了他满是疑问的眼睛。
他看见女人的表情从惊喜转为慌张，最后换上小心求证，“你，你醒了？”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女人。
几息的沉默让女人有些失望，但不过一瞬，女人换上了两人以前打闹的随性不羁，只是脸上的笑有些苦。
只听女人说道，“我，我就来找你着避祸的，你是不知道，那丞相居然看上了我，要捉我去给他当第十八房小妾，我爹还在边关，没人给我撑腰，所以我就对外放言，和你有婚约，现在，我俩可成婚了啊。”
女人说完，有些不安地等着他发作。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在想，如此漏洞百出的理由，为何昨日自己就信了，还对着女人摔了枕头，说了冷语。
这么多年的自己虽未好好读书，可混他们这个权贵圈，没几分玲珑心思，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事情的真相，绝不会是简单的骗婚避祸之说。
5、
他心里有了思量，决定诈一诈女人。
虽然心里有无数疑问，但装作深沉是他以前在外唬人的惯常招数。
言多必失，所以他依然保持沉默。只是用舌头顶了顶上颚，觑了觑眼。
他知道，这个动作，女人很熟悉，是以前两人合计干坏事前他的招牌动作。
果然，女人信了，“你？在憋着什么屁？”
他听见女人话里的试探，但他没回答，而是问，“我怎么浑身没力气？”
可能是他的问题让女人吃惊，完全跳出了女人的剧本，以至半晌后女人才打着哈哈，“那什么，睡多了点，没力气很正常。”
女人没提他吃药的事，也没有昨日安慰他会好起来时的温婉，逃避似的回答不得不让他怀疑自己出了什么大事。
他顺势而问，“我睡多久？”
“三……”结合昨日听到的，女人应该要说三年，可她话一出口，快速改成了“三，三天。”
“哦～”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这是以前，他要整蛊时的习惯表达。
他瞧着女人有些苦瓜的脸，知道女人已被自己糊弄住。
所以，他果断地装作漫不经心，说了句炸得女人外焦里嫩的话，“我还以为，是三年呢。”
女人被他这句，惊得瞪大了眼，以至于忘了伪装，“你，你，你都想起来了。”
看来，他应该是忘了什么，具体是什么事，他没有一点印象。
尽管内心波涛汹涌，但他表现得仍是风轻云淡。
他将所在的屋子一翻打量，再看看眼前几乎布衣荆钗的女人，以及昨日女人与娘之间的对话，他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故而，他让落寞适时爬上脸颊，“国公府，倒了啊？”
他知道女人心软。从小到大只要他表现得有些不高兴，女人总会忙慌慌地跑来安慰自己。这次，也不例外。
只见女人有些慌张的坐到他的床弦，拉着他放在被外的手，“没事没事，你还有我，还有娘，四喜也在，我们以后都会好的。”
女人的话没有半分安慰到他，反而证实了心中的想法。堂堂国公府，主仆相加百十来口人，居然只剩下这几口了。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是来自将军府的女人。
一边骂着自己臭小子，一边宠爱自己的祖母不在了；每每装作严父，又老是纵容自己的爹也没了；还有一直帮自己收拾烂摊子的大哥，总给自己带零嘴的二哥，他们都不见了。
眼睛被带着热气的水雾弥漫，他还是不知道出了何事。
“娇娇”，他哽咽着，喊了女人的名字，再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叫作泪的东西，“告诉我，发生了何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此刻的女人才知道他仍然什么也没记起。但他没给女人继续编瞎话的机会，诚恳又带着厉声，“你，不要再骗我。”
6、
女人在她的威胁下，才缓缓向他说起前因后果。
三年前，朝廷党争加剧。卑劣的丞相与他爹国公爷政见不合，用莫须有的罪名让国公府的男人们锒铛入狱。
在圣旨下达的那一天，他因不服，与前来拿人的刑部皂吏发生冲突，被撞飞至假山上，伤了脑袋，血流如柱，当场昏死过去。
也就在此刻，女人带着她爹给她的亲卫闯进了正被戒严的国公府，放言他是她的未婚夫，甚至还威胁刑部一众官员，直接反问他们，是否要和将军府过意不起。
也许是他伤得太重，也许是他平日太纨绔在外人眼里只是个废物，也许是女人的威胁真的有用，还也许是文臣之首的丞相碍于兵权在握的将军府，昏迷的他被留下了。
而国公府的其他男人们或死于“畏罪自杀”，或“病故”于流亡途中。年老的祖母经不起多重噩耗，悲恸中撒手人寰。
无权无势的他娘在向刑部打点多次仍救不了一家人后，不得不解散了仆从，带着所剩不多的钱财搬到京郊这座小院，只为他可以好好养病。
这三年来，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药石不断，请医不停。
昂贵的药方一张又一张，可他哪怕醒来，也忘记前尘，还是经不得刺激的那种。过后又睡过去，再醒来时仍一片茫然。
所以往常见他醒来，女人与他娘总是按着他惯常的样子编瞎话骗他，只为他不受刺激，能够真正好起来。
可他，呵呵，他自嘲道，就是个胆小懦弱的废物，所以一次又一次的逃避。
但这次，他不想也不能再逃避了。
他抬眼望着眼前的女人，本应该是看见就让他高兴的娇娇俏俏，却被他拖累得眉染疲惫。自责、心疼、愧疚，百感交集。
“我们，我们真的成婚了？”他喉咙发哑，但还是问出了这句。
因为他知道，丞相一点也不好糊弄，没死的他本就是丞相计划里的变数，既然女人主动过来沾上了，怎会让女人轻松退场。
女人则又换上了假笑，“哎，演戏嘛。”
他却故意拆穿，“所以，演了三年？从女将军演成了后宅妇人？”
女人有些尴尬，想松开他的手，“哎，那就是给外人看的，你好了，休妻也好，和离也罢，我都可以。”
他用自己不多的力气抓住了女人的手，不细腻却温暖，和他的手契合无比，“我两不都是京城最不讨喜的成亲对象吗，何必再去祸害别人。”
女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脸上的认真，青梅竹马的好处就是无需多言，哪怕只是一个表情，对方的心思就完全懂了。
女人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跑了出来，只听女人回答道，“好。”
7、
后来，他的小厮四喜带回了那个游方神医，他的身体在调理下越来越有力气，缺失的记忆也在慢慢恢复。
他没有急着去找丞相的麻烦，趁着还未完全康复，感受了一番老婆热炕头的美好生活。
然后，脑子还算灵活，筹谋从没用在正事上的他正和女人一起计划着，就像以前两人干坏事那样，计划着他们两只小蚍蜉，如何慢慢撼动丞相那颗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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