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标题时,你也许一下就会想到高铭的那本访谈录——《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然而令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记录的那些精神事件,而是与此渊源颇深的另一位明代大才子——徐渭。
徐渭这个名字,在浙江一代可谓妇孺皆知。但这主要以他身上发生的那些有趣故事为传播载体。大家喜欢徐渭的这些故事,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但他又的的确确是一个疯子。他杀妻,自残,做一些奇怪举动。经医生检查后患有精神病,且随时有可能复发。在晚年的时候,徐渭病情相对稳定,为了解决生计,留下了不少经典的画作和书法,但最终也难逃贫病而死的命运。
多年后,著名画家郑板桥将这个疯子视为人生第一偶像,并刻了枚印章——“青藤门下牛马走”。这既是故事的结束,也是故事的开始。
一
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浙江山阴诞生了一位思维独特的孩童。他就是后来名列“明代三大才子”第三位的徐渭。徐渭出生百日,其父便一命呜呼。当然,这主要是因年龄导致的。徐渭的大哥——徐淮比他要大二十多岁,二哥徐潞也比他大了整整二十岁。徐渭的父亲晚年纳妾,才生了徐渭。所以说,他的出身并不好。
这样的直接结果就是,在徐渭父亲徐鏓死后,他的生母被扫地出门。直到徐渭二十八岁,独门另过,才将母亲接回来奉养。那么这段精彩的故事,也就应该从徐渭母亲被逐出家门后说起。
母亲一走,徐渭每天的生活有些寄人篱下之感。试想,人家连老天爷十几年的爱妾都能哄走,摆弄他这么一个小孩子,还不是轻而易举?据徐渭后来自述,他这两个哥哥对他相当不好,不仅经常拿他开涮,还时不时嘲笑他、讽刺他。
徐渭说:“别人的兄长都希望自己弟弟能够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不至于因为生活而四处奔波。可我的两个哥哥呢?希望我一直考科举考不上,然后流落街头。更别提到时候会来接济我了。”
徐渭的大哥在父亲去世后,就把家里仅存的几千两银子拿去下海经商了。他的二哥试图考科举,也考不上。他的老妈妈,遣散了仆人,开始各过各的。徐渭没办法,开始参加最低级的秀才考试,结果考了三次才考中。
二
考中秀才后,根据以往的经验,不敢轻易去参加下一轮考试。接下来干什么呢?徐渭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这时有一位姓潘的富商看上了徐渭。富商有个女儿,貌美如花,年方十四,单名一似。徐淮作为大哥,弟弟结婚也应当表示表示,但是因为做生意失败,拿不出多少钱来。潘老板表示:“何须聘礼?!只要女婿人来就可以了。”
潘老板有钱,自然不会嫌贫。而他之所以选择这门婚事,也是看中了这个十多岁就写出《解嘲》、《释毁》的少年英才。徐渭于青年时期就能写出这种论事颇有见解的文章,其童子之功可见一斑。
徐渭本想着终于有了人参归宿,可是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五六年。史书的记载,潘氏原本生病,生子之后病情加重,不幸夭逝。其龄不过十九岁。次年春天,徐渭的妻兄北上,他写了一首送别诗:
去年八月吾入科,二妹开帷送五哥。
今日五哥复北上,房空镜暗馀轻罗。
这算是对妻子最初的哀悼吧。多年后他又写了一首悼亡诗:
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
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
掩映双鬟绣新扇,当时相见各青春。
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
这首诗是形容当时婚礼现场的隆重与喜庆的,写作之时作者衣衫褴褛,生计艰难,与诗中之人完全是两种身份。总而言之,徐渭对待初恋妻子是很深情的。之后十年未有续弦。在潘似逝去十周年之日,潘家给徐渭送来女儿的遗物。女婿见物戳心,含泪而作:
黄金小纽茜衫温,袖摺犹存举案痕。
开匣不知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
这是悼念的结束,也是噩梦的开始。因为没过几年,他就陷入到另一段痛苦的婚姻中了。
三
从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徐渭一连参加八次乡试,结果均落榜。这种打击,恐怕只有李商隐和韩愈这样的同命之人才能够明白了。不过说实话,经过了这种折磨,人的心理多少会有些不正常。也许后来徐渭发病在这里就种下了因。徐渭总考不上,没办法,只能去给人家做幕僚。这也是古代所有落第文人都会走的一条路。
徐渭选择的僚主是当时的浙闽总督胡宗宪。胡宗宪很早就听闻了徐渭的大名,故而很爱戴他。这种爱戴甚至可以说到了纵容的程度。
徐渭没钱,吃喝都由总督大人管。此外还给了他一大笔银子,让其买房续娶。徐渭暂时没想这些,除了每天喝得烂醉,也没做什么。这天总督大人正在开会讨论军情,徐渭又喝醉了。进门后便是一番高谈阔论。大家也不见怪,反而为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而点赞。胡宗宪听说徐渭多年考不中举人,就给考官都打了招呼,结果因为有一位遗漏了,徐渭的试卷恰恰落在此人手上,于是再次落榜。看来天意不可扭转。但是胡宗宪对徐渭,可真的做到了礼贤下士、仁至义尽。
总督大人如此善待,徐渭也懂得知恩图报。就在胡宗宪受到皇帝猜忌时,徐渭写了《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表》,来向朝廷表明心迹,受到了皇帝的赏识。胡宗宪也得以继续抗倭。可以说,是徐渭,成了捍卫边境的一根救命稻草。
四
在三十九岁到来之际,徐渭入赘王家做了女婿。一年后,王氏生了儿子徐枳。但夫妻二人感情非常不好。平日里打打骂骂,徐渭非常苦恼。这就为后来的事情埋下了伏笔。
虽然徐渭为抗倭作出了贡献,但是随着严嵩倒台,胡宗宪也被逮捕下狱,接着自杀。徐渭这下慌了,他突然从一个饱经坎坷的穷书生变成了“疯子”。不过却是装疯。他写了一首诗记录这段现状:
仲夏天气热,戎装远行游。
访我未及门,遇子桥东头。
时我病始作,狂走无时休。
吾子一见之,握手相绸缪。
却云始作病,未可药饵投。
欲以好言语,令我奇疴瘳。
从此一为别,归来岁将周。
死则长已矣,生如为君留。
——《喜马君世培至》
徐渭此时,真的可以说几近癫狂了。癫狂以后便是自杀。然而鬼使神差地,就和他参加科举一样,一连九次自杀未遂。
这天,徐渭把一根三寸长的钉子从柱子上拆下来,钉入自己的左耳,不停地用头撞墙撞地。可是这都没死,半月之后,耳中的脓水和烂肉一起流出来,持续三天,竟足有一斗之多。徐渭骨瘦如柴,瘦得皮包骨头,可是还死不了。他又用锥子猛刺阴囊,用斧头砍了自己的脚趾。这是绝望而疯魔地自残。人们见到时,他总是满脸鲜血。
接着,就有邻居说:“徐文长锯开了自己的脑袋,又用剑把肠子剜出来玩。”这显然是胡说,若真的进行到这一步,那还有徐渭吗?
他让木匠给自己做棺材是真,他一次次癫狂未死也是真。但那只不过是心魔作乱,疯魔中乱其所为。如果说真的进行到那一步,他即便不怕死,也恐怕早死一千次了。
五
自杀一直持续着,最终的结果却很具有戏剧性。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妻子。
徐渭早年时候曾住宿在寺庙里,隔壁是一位武将府邸。方丈对徐渭很是怠慢。他于是每天起早,偷偷穿上方丈的衣服跑到隔壁窗户下撒尿。那屋中所住之人正是武将的女儿,估计看见了这件事。便将其告诉父亲。武将遂派人将方丈捉去,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板子。结果方丈虽死,却化作厉鬼纠缠徐渭。
这天,那和尚的鬼魂又来了。徐渭回家后,看见妻子正和一个和尚睡在床上,举起刀便砍。结果砍死了妻子。邻人冲门进来查看,并无和尚踪影。
徐渭因为这件事,进了监狱。本应一死。在好友张元忭和诸大绶的援救下,挽回一命,坐了七年牢。后来又在张元忭手下做幕僚,因受不了他的礼仪纲纪,抱怨道:“我杀了人不过是一死,一下子就结束了。在你手里,可是被一刀刀割成肉糜啊!”可见徐渭此人,癫狂,又有个性。惧生,却不惧死!
六
徐渭这样的人本应注定一直疯下去。可他偏偏注定了与众不同。就像我们的标题,“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徐渭确实称得上世所罕见的天才。
徐渭说:“我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书的风格和郑板桥差不多,提倡临摹中有自己的风味儿。诗伴随着人生的从始至终,喜欢效仿李贺的鬼诗。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也不是一般人愿意去做的。至于画,那是一年卖不出去几副的。他自己最得意的墨葡萄,却题诗云: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题墨葡萄图》
值得一说的是,就是这副画,在2011年北京秋季拍卖会上,竟拍出3795万的天价。如果徐渭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估计会气得喷出血来吧。原作者差点饿死,后世却将其作品捧上了天。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就留给上天来回答吧!
说到文,徐渭最经典的作品,当是《四声猿》杂剧,其中包括《狂鼓史》、《翠乡梦》、《雌木兰》、《女状元》,但凡品读,皆为绝品。若说理学是对女性无情地打压,那从徐渭开始,女权又渐渐回来了。
万历十年(1582年),徐渭拖着病体回到山阴休养,一路上吟着杜甫的《登高》。此时他和儿子们已经分家,靠朋友的接济和卖剩下的一点儿衣物,换取两个酒钱。他在《卖貂》中说:
市上挟葛塞眼黄,将貂往市不成羊。
孟尝一腋收狐白,季子千金敝洛阳。
固是此方饶毒热,亦窥生事正空囊。
鹿皮破尽惟斑在,大雪关门拥坏床。
卖完朋友赠送的貂皮大衣,接着又卖书。
贝叶千翻粟一提,持经换饱笑僧尼。
僮书我亦王家作,偶散谁非大块泥。
带草连年高纂述,中箱一日去筌蹄。
聊堆剩本充高枕,一字不看眠日低。
——《卖书》
日子过到这种程度,也许真是活到头了。他在《二月望后连日夜风不减前年,而是日二人书至》中记录最后的悲哀:
天寒地冻正霜霄,被冷风号入帐骄。
贳屋再经飘瓦尽,破炉重补买薪烧。
老牛脊坏堪驮鸟,小犊书来尚滞辽。
好买紫团葠一搭,急鞭归马补虚劳。
——《徐文长三集》
徐渭死后,葬在山阴城南的木栅山。时过数百载,这位天才的疯狂历史,还会在夏日的某个夜晚被老人静静地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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