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燕秋原本只是农村的一个放牛娃,在那个阳光暴烈的下午,她正在家对面的山坡上放牛,她妈突然扯破喉咙地喊叫,让她麻利回家,说她姑来了。
她姑是县剧团唱小生的,个高、人瘦、嗓子偏中性,她姑这个女小生,饰演过各种角色。筱燕秋随她妈赶场子,看过县剧团的戏,“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筱燕秋听不懂那唱词是啥意思,但见舞台上她姑扮相俊美,可神气了。
筱燕秋从坡上回来,她姑就对她妈说:“麻利把燕秋打扮一下,看你们把女子养成啥了,才十一岁的娃娃,哪像个女儿家,头蓬乱得跟鬼一样。”
要是放在过去,她妈肯定要唠叨,可今天,任她姑怎么说,她妈一句话都没回,赶紧张罗着给她洗澡、梳头、换衣服。她妈在她头上梳着,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就把头躲来躲去的。她妈照她后脑勺磕了几下说:“还磨蹭,你姑给你找了件天大的好事,县剧团招演员,让你去呢。”
筱燕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茫然,她可是做梦也没想过,要到剧团去唱戏。“我去,要是人家不要咋办?”她问。
“你姑在县剧团里,能得一根指头都能剥葱,谁敢不要。”她姑看了她妈一眼道:“那也是要考试的,不是我说了算。”
一切收拾停当,她姑带她刚走出去几步,她妈突然一把抱住她咋都不让走,说女子太小,送去唱戏,太苦了。她姑说:“娃去了,一踏进剧团门槛,就算是吃上公家饭了。”她爸也劝她妈,说还是放娃走,不定还有个好前程呢。筱燕秋就眼泪汪汪地跟着她姑走了。
谁知筱燕秋这一走,竟与她爸妈成了永诀。一年多后,她爸妈双双在一次开山采石中被炸死。当然这是后话了。在上世纪全国上下大闹革命的那个特殊年代,死个人自是寻常不过。筱燕秋得知父母的死,还是在她姑出事以后。
这边筱燕秋跟她姑坐班车去了县城,到时已是天黑时分,她东张西望着,就被她姑领进了一个窄得只能骑自行车的石板巷子。走了好久,终于有一个门洞,大得有两人高,五六个人横排起来那么宽。她姑说:“到了。”里面有个院子,有人跟她姑搭腔,她姑只哼了一声,就领着她进了前边院子。所谓前后院子,就是一排平房。她姑带她走进一个拐角房。房间不大,摆了一张床,一个条桌,一把老木椅,一个洗脸盆架子,一个灯泡把用报纸糊的顶棚和墙,照得昏黄昏黄的。她姑的床干干净净的,被子和枕头,都用白布苫着。她姑让筱燕秋洗了睡,筱燕秋洗完后,就上床缩成一团,睡在了床拐角。外面有水声,有说话声,还有笛子声、胡琴声、唱戏声,再有夜蚊子的嗡嗡轰炸声。
筱燕秋不知是啥时候睡着的,反正早上是被唱戏声吵醒的。在山里,一大早,几乎都是被鸟和家禽的叫声吵起来的。除了放牛娃的吆牛声,偶尔也会有人喊几声山歌,哪里还能听到这么好的唱戏声呢?并且不是一个人唱,而是好几十个人在唱。有的在院子里唱,有的就在自己房里唱。还有乐器声,也都是单打独吹。筱燕秋看到这样的剧团清晨,感到好新鲜。她看见她姑把房门大开着,一条腿蹬着门框的右下角,一条腿却高高跷在门框的左上方。两条腿像是撕开了翅膀的鹰一样,绷成一字状。筱燕秋知道,这叫压腿。剧团人腿都很软,她随她妈赶场子看戏时,就见他们随时随地、有事没事的,都能高高地端起一条腿来,脚尖随便就能够着鼻尖,并且一边够着,嘴里还一边在“咦咦啊啊”地喊嗓子。她姑也在喊,见她起来,“咪咪咪嘛嘛嘛”了几下,对她说道:“来,跟着我唱,都——,来——,米——,发——,索——,拉——,西——。”她姑要她一个音一个音地朝上唱,她跟着唱上去。“哎,还不错,音域宽,还甜得很。”她姑赞道。她姑的肯定,让她有了信心。她姑又给她教了些简单的形体动作,要她天天照这个练。筱燕秋照她姑教的练了几天,就开始考试了。
考试那天人特别多,她姑说有三百多人参加呢,让她不要怕,只管好好考试就是了。考场分两摊,一摊在舞台上,考形体,一摊在后院,考声乐。前边考过的,和后边的还不能交流。筱燕秋被叫到号时,两腿直抖,她想着姑的话,要她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她想,无非是考不上,考不上还回去放牛去。这样一想,也不知咋的,腿不抖了,心也不乱跳了。她定了定神,就按考官要求,把她姑教的做了一遍。
考试结束。她一出来,她姑就把领回房了,说:“发挥得很好,就要这样。”
筱燕秋考上剧团了。一接到通知,筱燕秋说要回去一趟,她想她爸妈了。她姑不让,说一应手续,已捎信让人办了,让她麻利练功、练唱,说道:“你得笨鸟先飞,懂不懂?唱戏这行,没啥窍道,一要嗓子好,二要功夫硬。别跟着那些没本事的瞎起哄,一辈子还是要靠业务吃饭。”
筱燕秋开始练功了,练功服是她姑给的,练功也是她姑教她。第一天,她姑就把她的腿一下扳得走不动路了。筱燕秋才满十一岁,在乡下,她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到剧团来,听说很苦,但没想到会这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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