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和子君养的小狗叫什么名字?这是我大学中国文学史期末考试中的一道题,答案是“阿随”。坦率讲,大学读《伤逝》,我只记住了一只狗的名字。或者更多一点,知道它讲了一个爱情悲剧。这段时间我重读了《伤逝》,发现这篇鲁迅作品中为数不多的爱情小说居然这么好读,而《伤逝》警醒和温润我的们,远不止是爱情。我想从四个方面来说我的体会和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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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很好读,因为故事性很强。
小说以涓生手记的形式,用第一人称讲了一个带点陈世美式的故事。进步青年涓生和子君追求自由恋爱走到了一起,之后因为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和种种生活琐事的纠葛,涓生渐渐开始疏远、轻慢子君,以至于采用冷暴力(躲到图书馆整天不回家)的方式,希望子君可以主动离开,直到最后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不爱她了。小说的结局是子君回去之后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被丢弃的小狗阿随自己回来了,而涓生依旧满心空虚。
《伤逝》不仅过去的人读,今天的人也读,因为小说的故事一点不深。有大学在校园里做过针对数理化专业学生的问卷调查,调查“你为什么喜欢《伤逝》?”,70%的投票选择了“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一个曾经熟悉的模型”,也就是负心汉和痴情女的故事模型,这是非常熟悉的中国传统小说的套路。很多人一看到涓生就会想到渣男,想到陈世美,抛弃了和他闯出家族的子君。这是小说俗的一面,但鲁迅的小说如果仅止到这个层面,那就不是鲁迅了。
故事性是这篇小说的最外层,要想深入地理解这个故事,需要往里走一层,进入到社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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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创作的时间是1925年,这是故事的社会背景。1925年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份?是五四落潮的年份。小说表面上写的是痴情女和负心汉的爱情,但深入一层我们会发现,它绝不仅仅只是写爱情,因为它发生在一个非常关键的年份。
在这一年,鲁迅的创作非常多。他不仅创作了小说《伤逝》,散文集《野草》中绝大部分的篇目都是在这一年写就的。这一年,鲁迅可能白天在写小说,晚上在写《野草》,同时白天还要写一些战斗性的杂文(1925年鲁迅和陈西滢正在论战),他同时有好几支笔要写。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的作品?因为那个时候感悟太多:受冷落,热情之后冷静下来,五四激进的情绪之后慢慢看到社会又回到常态的遗憾。
鲁迅有两部小说集,第一部叫《呐喊》,1923年出版,第二部叫《彷徨》。有人做过调查,在同时读过这两部小说的人当中,大部分的人更喜欢《呐喊》。《呐喊》在艺术上没有《彷徨》成熟,里面的《一件小事》读起来甚至有点像小学生作文。人们更喜欢《呐喊》而不是《彷徨》,是因为《彷徨》的调子更沉郁,比如《祥林嫂》,比如《伤逝》。鲁迅在这个时期所思考的问题,虽然更成熟了,但毫无疑问感情色调也更阴暗了。
回到1925年,我们既能看到一个呐喊的鲁迅形象,又能看到一个彷徨的鲁迅形象。彷徨的形象没有呐喊的形象那么高亢,但这是一个作家必须体验的情感创伤。
五四是理想主义的时代,但是五四结束之后,理想落潮了,现实是冷酷的。涓生不仅是个恋爱中的人,他还是一个曾经在五四时期非常激进的时代青年。时代青年很进步,很努力,但却无法把握好生活。他们不知道怎么去跟一个女孩相处,不知道怎么好好地生活,只知道抽象的理念。涓生在小说里不断重复他想像中的女性和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没错。但要想让他的生活变成那个社会中的样子,他应该做出很多改变。可一到具体生活中,他就不行了。
透过那个时代,我们发现,存在这样的爱情悲剧是很自然的。具体到涓生和子君身上,造成两人婚姻失败的,不仅有社会的影响,还有人性的因素,那是更往里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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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说“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鲁迅说“善变啊,你的名字叫涓生。”小说里有很多男女双方不同的错位的爱情观。这里引用小说中的文本来说明。
“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皆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确实隔膜,即所谓震动隔膜了。”
想象中,在和子君同居之后,应该对她的身体和灵魂都更了解。身体每天都接触在一起,很了解,但现实中涓生发现,子君不是之前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涓生为什么追求子君?因为子君说过一句话:“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句话震动了涓生,典型的现代女性形象打动了他。可同居之后涓生发现,现实与理想有着巨大的落差,而且子君开始养小动物,养狗,养鸡,这显然不是一个时代女性应该干的。时代女性应该风风火火早上起来出去上班,子君却甘做一个家庭主妇。
“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
想象中,子君是一个学术性的女性,两个人结合之后每天晚上应该讨论学术、讨论思想、讨论人生,但实际却不是这样,甚至连“吉兆胡同”本身就不像是进步知识分子应该住的地方。两个人从“会馆”住到了“胡同”,像是从“如家”住到了“家里”,可是自从住到了家里,两个人之间就没有激情的碰撞、观念的辩难了,完全没有了,涓生觉得很遗憾。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想象中,爱情应该时时更新和生长,而实际上,两个人根本就没有生长,没有各自的进步。对于爱情,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晚上坐在灯下,回忆当年涓生是如何追求自己的。两个人的爱情如果只能活在过去,这样的爱情是必定没有未来的。
“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
“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
想象中,涓生认为两人结合后应该每天读书、谈天和散步,而实际上,他发现子君每天做的事情是做饭和养动物。养动物是有说法的。子君养狗是为了看家,养鸡是为了偶尔可以解解馋。子君这样一个“我是我自己的”冲破家庭藩篱的女性,同居之后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是做饭,其实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但涓生一点情面都不买,因为他觉得这不应该是子君去做的。
“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想象中,两人出现了经济问题和经济困难,子君应该无比勇敢,但涓生看到的子君是怯弱的。
还有更多的想象。
想象中,涓生有一间自己工作的静室,晚上写文章时,红袖添香的子君过来为他倒茶。实际上,“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贴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想象中,家是涓生说了算,他是家里的主事者。而实际上,涓生有一个极为痛苦的领悟,那就是“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读到这里可以看出,鲁迅对人性的认识有多深刻。这里引用一个美国耶鲁大学心理学家罗伯特.斯腾伯格提出的爱情三角理论。三角理论认为构成爱情的三要素是激情、亲密和承诺。人和人之间的恋爱关系要经过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有激情,第二层次是激情过后的亲密,最后发展成两人之间不仅亲密,而且互相对对方有道义担当,有承诺和决定。根据这三种要素的有无和浓烈程度,一共会出现七种恋爱关系:喜欢的感觉、迷恋、空洞的爱、浪漫的爱、愚蠢痴迷的爱、伴侣和完美的爱情。按照这种理论,我们来看涓生和子君的关系。
涓生对子君的爱,只有最初的激情,没有其他成分。尽量两人曾经亲密地在一起,但后来涓生整天都躲到图书馆,每天要等图书馆闭馆才肯回家。涓生也从来没有向子君提出过结婚。更可悲的是,在两人关系的最后,涓生每天都幻想着子君能够明白自己的冷暴力,主动离开。而子君对涓生,是既有激情、也有亲密、更有承诺的爱。所以,两人对爱情的需求是错位的。
这个故事从1925年拿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从中发现人性中的某些今天还仍然存在的问题。一个作家如果达不到这一点,他的作品就不可能成为经典,鲁迅做到了。但如果到这里就觉得鲁迅已经很伟大了,那就又小看鲁迅了。因为小说最后抵达的不仅仅是人性的层面,而是关于如何看待启蒙思想的命题,这才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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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通过两个节段来看涓生是怎么理解启蒙和进步的。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涓生不愿在胡同里待着,他理想的场域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他希望回到公馆去,希望回到“如家”去,希望过漂泊不定的生活,不希望日子这样稳定,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那样的生活才是启蒙。
读到这里,我想到了巴金的小说《家》里的主人公觉慧,觉慧是和涓生一模一样的人物。家里的仆人鸣凤被老爷卖给了一个年老的男人,鸣凤抱着宁死也不嫁的决心,想找少爷聊聊心里的话,因为她很喜欢少爷。可是当她去找觉慧时,觉慧却推脱说自己要写论文,没有时间听,最后鸣凤跳湖自尽。是谁害死了鸣凤?当然是那个时代、是老爷害死了鸣凤,但觉慧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一方面说要启蒙百姓,可鸣凤就是他要启蒙的人。当面对一个需要被启蒙的人时,启蒙者首先想到的是“对不起,我要写论文,我要喊口号。”
启蒙的对象是活生生的人,可是这些号称启蒙的人,却只会讲些抽象的概念。当真的面对启蒙的对象时,他们往往就跑了。鲁迅意识到了这一点,比如小说《祝福》。《祝福》里的主人公“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当祥林嫂问她“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时,他却感到背上像被芒刺刺了一样,最后匆匆地逃回了家。面对启蒙对象时,启蒙者是失语的。
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在他的著作《现代性的后果》中写到,“任何抽象体系,不论它设计得如何尽善尽美,也不会按人们所假设的那样完美地运作,因为操作人员会有失误。”启蒙话语某种意义上就是这样一种抽象的东西,它教化了像涓生和觉慧这样的一批年轻人,让他们除了这些抽象的大话之外,不懂得生活,把生活和理论割裂开来。鲁迅通过《伤逝》向我们做出了一个后五四时期的深刻的反思:启蒙是什么?启蒙究竟是一套抽象的话语,还是落实到生活中去启蒙一个一个需要被启蒙的人?
从故事层面,《伤逝》讲的故事一点都不深涩。这个故事把我们带回到1925年的社会背景之中,我们知道五四之后落潮期,那个时代青年人爱情的挫败就意味他们在事业上的挫败。跳出那个时代,我们从人性的层面去分析,最后抵达最重要的思想的层面。抵达了思想的层面,我们就会知道鲁迅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把启蒙对象化,把它看成是一个问题,而不再是一个方法,他不断地质疑和反思一切抽象的观念和话语,哪怕它们听起来是那么的正确。
1936年鲁迅去世的那一年,他写过一篇文章,叫《这也是生活》。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
如果说涓生是个反例,鲁迅自己的人生则是一个正面的例子。他一方面有着高远的追求和宏大的理想与抱负,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拒绝生活。他把启蒙的对象看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向我们宣告,真正的启蒙者,从来不是空喊启蒙抽象符号的。
想想我们不也是吗?打着学习很忙、工作很忙的理由,多长时间没有给父母打过一个小小的电话了,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生活中的小确幸?这也是生活。在我们高谈阔论理论的时候,鲁迅用他的小说和文字,温润着我们,告诉我们一个小小的细节也是生活,不要为了那些宏大的目标就放弃了你的生活,两者并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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