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是人生的一门学问

汉语中有个词叫做深藏不露。

一种情况是，主人公颇具机心，酝酿大预谋大抱负大动作，必须要在暗夜发酵，透光透亮则满盘皆输，自然需要机密行事。

还有一种情况，主人公虽然也无意透漏，但也不是刻意躲闪，看起来一样混入芸芸众生，一样不缺地打着性别、身份、职业等各类标签，好像阳光底下无新事，人类即将大同，但当外人突然知道、了解、听说关于此公的异于常人处，总不免错愕诧异，原来有人深藏不露。

第二种人，我们可以称之为高人或隐士，不是武侠小说里神龙不见首、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就是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高人，是指他们心有高气，品性自高；隐士，是指他们隐没于人群，我行我素，并不渴望和在乎周围世界的认同。

在乔叶的一篇小文中，听她讲了外甥女所在医学院的女生公寓的门房夫妻。有一次，她去给外甥女送东西，并写下留言条，听到门房阿姨毫不犹豫、准确无误地读出“嵯”这个字的读音时，她下意识地认识到这不应该是一个普通的门房。

原来，这对夫妻本是姑表亲兄妹，自小一起长大，渐渐地竟是彼此爱意颇深。一同考进医学院并且留校后，无数风华正茂、激情澎湃的年轻人都没能改变这对情侣心内的归属，倒是让二人进一步确定，这颗心真的是无法装的下别人，像罗扎诺夫说的那样：一个人的强有力的爱能使许多人的爱变得多余。甚至没有意思……

煎熬地挣扎到而立之年，两人毅然地决定结婚。压力可想而知，家族、单位、伦理，层层是坎坷，步步是阻拦。作为医学院的学生，什么后果他们不知道啊，只是此刻这二人却是无比坦然，这个婚是结定了，也没有打算要孩子，为了爱情而结婚，不是为了孩子。

学校几经考虑，还是做出撤销二人老师的资格，发配到学生宿舍做门房看护。这二人一下就乐了，做好了要被开除的思想准备，不曾想最后居然能被留在学校，小夫妻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地走马上任，一做就是三十年。

我看着这个故事，跟着也觉得无比开心，听过那么多为了仕途、前程、事业、理想以及更好的未知放弃爱情，却很少听过放弃整个世界以赢得爱情。本来在两个人要不要在一起的事情上，爱是唯一应该起决定的因素，但是谁敢这么明澈率性，听凭心意。太多的因素可以合成一桩婚姻，太多的因素可以拆散一桩婚姻，爱人精明了，爱也不精彩了。

而这份爱情，纯粹得让人心惊，在现代社会，它兜兜转转地糅合了血缘和两性，为了爱情而爱，为了爱情而活，为了爱情而在一起。没有比较，没有妥协，没有委屈，没有退让。村上春树说：“如若相爱，便携手到老。”是兄妹了，又爱上了，那就呵护它，成全它。

如果你曾经感慨生不逢时、有缘无份而与所爱之人天各一方，终致此生情未尽，那么还是面对现实承认吧，根本是爱的不够。因为，在爱情上，并没有什么真能阻挡。

另一个高人，是听梁文道讲起的读书人。从古至今，这个行当都出奇才逸才，李大才子随口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笔意纵横，一襟豪情。可是仔细回想，在诗仙的每篇诗作中，有堪破红尘的洞若观火，也有满腔喷发的深深自负，对现实永远有所希冀，有所期待，这个矛盾贯穿了他的一生。倒是五代前蜀“味江山人”唐求，身无片瓦，以树为巢，外出时骑头老牛，身背葫芦，新诗吟成，在纸上写好就塞进葫芦，从不取出整理成集，人称“一瓢诗人”，临死前将葫芦放入味江，顺水漂流。葫芦装的是诗人一生的哭笑，最后归入大化，他是彻悟人生的一个，跟才子走了完全不同的路。

梁文道在6月份北京电影学院的演讲了，特意讲了一位他的同学，也很有意思。

这位兄台本来读数学，后来转到哲学，原因只是兴趣，想学，根本没有考虑日后工作的领域和方向。在哲学系就读后，快要毕业了，又突然退学，原来对生意产生兴趣，为了一个生意机会，放弃了学位证。等到梁文道再次见到他时，人家又华丽转身为工厂保安。夜间执勤结束后，大笔的时间快乐地研究哲学，在互联网上参加了国际间的哲学讨论，并主持其中一个项目，用英文和德文主持。

在不了解的外人看来，这就是名一事无成的保安，终其一生，营营度日。而在不为人知的时刻，他端坐在电脑前，用德语与世界各个角落怀有同样兴趣的伙伴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维特根斯坦。这个事情有用吗？恐怕没有实际作用，黑塞说真正的修养不追求任何具体的目的，有快乐就足够了，巨大的满足感会自动有效地充实整个身体和心灵。

三岛由纪夫下过一个定义：只要毫无野心，就是优雅。今天的故事主人，像《刺猬的优雅》中荷妮一样，做着最普通甚至粗俗的工作，门房或者保安，一般人几乎不屑，但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无论外在如何不起眼，内心优雅的无以复加。黑玛亚《成就最美好的自己》写到：“优雅是一种放弃，放弃抢眼的色彩，放弃夸张的造型，放弃出风头，放弃自夸，放弃炫耀，甚至放弃刻意的表达。”

放弃，是人生的一门学问。做加法，是人先天的本性和欲望，趋多趋快；而做减法，是人后天的选择和智慧，认定了最重要的内核，痛斩不相关的枝枝节节。所以，并不是他们无法拥有其他工作，而是不愿意或者用不着去做。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星球，都有独特的运行轨迹，如果已经正确而自如地行驶在自我的轨道上，开启了内心真正的动力，找到了最快乐的生活方式，已经没有了人生有何意义这样的问题纠缠，任何工作都是谋生，是你需要工作，而非工作需要你。按照效益最大化的计算，投入愈少的简单劳动，将愈有助于节省和保存精力。

在热闹的世间，有些人看起来如夜色般沉默，毫不起眼，这是因为用外在可视的标准去识别，当然会错过，会误判，真正的宝物常常外表斑驳，甚至已有瑕疵。可是即便识别了宝物，又能将它用作何处？同样不产生经济效用，不好使，不好看，宝物就是宝物，成为现在的样子就是它的价值所在。

这个世界是美丽的，祂无限度无止境地容纳各类人群自由演绎自己的生命旋律，也许这样的率性和独特才是祂预设人类的真正意愿。隐士逸人确有很多，“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各尽奇妙，方为有趣。也愿你我早日自渡，得享此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