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汉家女儿远嫁到异域去和亲,是从西汉开始的。王昭君的故事就发生在哪个时代。这个从长江边走来的娇美村姑,因为自愿远嫁匈奴,被后人称为和平女神,颂扬了两千多年。
学生时代,历史老师曾借王昭君的故事,为我们演绎了西汉两百多年起伏跌宕的历史,并用近乎朗读的语调说,王昭君远嫁匈奴后,与单于呼韩邪生活的非常和睦、美满。我不知道历史老师这样断言的根据是什么,但正处豆蔻年华的我,极愿意相信老师的话,那位娇弱、可爱的绝代美人,是应该生活的高贵、舒适、奢华一些。
但成年后,我对这个说法开始产生怀疑。我觉得人们为王昭君编织的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不过是现代人的主观臆想,而真实地王昭君们,一定在历史帷幕的那一端,凄凄地诉说着什么,只是因为那道帷幕太厚重、太严实,千余年来,我们一直都没能听清楚那些远嫁的女儿们悲戚的声音。
在西汉那些远嫁的女儿中,昭君并不是第一个。在她之前的七十年前,汉武帝就把细君公主远嫁到了遥远荒蛮的西域。当时的西汉,经过文、景两代的休养生息,开始进入盛世,朝廷钱财逾百亿,太仓存粮多的发霉,武帝麾下名将云集,如李广、卫青、霍去病。朝廷军旅兵强马壮,可谓是江山稳固。照理完全不必像祖辈那样,为摆脱内忧外患,求暂时相安,把汉家女儿细君送到异族和亲。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这对细君是幸还是不幸,我无从知道。我只知道细君带着武帝厚赐的马车、物品,数百名宦官、侍卫和中原先进的耕作技术和生产工具,踏上了漫漫的远嫁之路。
可以想见,在马车作为唯一交通工具的时代,从长安到西域,路途是何等的遥远,何等的艰辛。而金枝玉叶的细君,要穿过鸟儿都难以飞过的万里关山、千里大漠,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勇气,不知道有没有人窥见过她冰凉的清泪,听到过她怅惘的心语?不知道露宿在野狼出没的山谷,沉吟在孤雁哀鸣的草地,跋涉在狂沙漫卷的戈壁,她是否会伫立在月光下,遥望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原,追忆丽日晴空的故乡,怀想两鬓染霜的亲娘?
这些我们都无法知道,能断定的是,她无论如何都得回转身去,继续西行,别无选择。面对强悍的男人,一个柔弱的女儿,即便是贵为公主,也不过是刀俎下的鱼肉。细君在乌孙生活了两年就病逝了,之后,汉武帝又把解忧公主嫁到了西域。当面对这位曾被搬上荧幕,溢美之词满满的解忧公主时,我的感觉已变得麻木,我觉得这位友好使者的形象,在我面前是那么陌生,那样渺远,让我无法走近。在我眼里,解忧就是解忧,一个受中国文化滋养、喝中原水长大的女儿;一个听天子旨意,为保全更多人利益,不得不远嫁的女子。我相信,当她拖着长长的披风,姗姗走出馨香、华丽的闺阁后;当承载她的马车缓缓驶过长安平坦、喧闹的街道时,她一定万念俱灰、泪流满面。有细君在前面,解忧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她不得不继续走下去。那条远嫁的路依然那么漫长、那么坎坷,滚滚红尘刚刚掩去了细君的车辙,解忧的马车又沉沉的碾了过来。秦代长城已在前方消失,暮色中肃杀的烽火台上,蹲着一群灰黑色的乌鸦,它们不动,也不叫,漠然注视着苍凉的古道上蚁群般蠕动的车队,它们不明白,边关那边连它们都惧怕的浓浓血腥,怎么挡不住女儿们的脚步?
也许细君、解忧是错生在王侯之家,可出生在南郡秭归的村姑王昭君,也没能逃脱远嫁的命运。公元前33年,归附了西汉的呼韩邪单于来到长安求亲。汉元帝决定选一宫女,册封公主后,送给呼韩邪和亲。接下来的事已是妇孺皆知的了,因小人毛延寿的算计,‘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的王昭君淡淡的扫视着后宫成百上千如她一般遭冷遇的佳人美姬,平静的站了出来,‘请掖庭以求行’。不难想象,当奉昭前来接受册封的王昭君袅袅走进大殿,汉元帝见到这位‘峨眉绝世不可寻’的佳人时,该是怎样的惊异,怎样的懊恼,怎样的伤感。但还是挥手让王昭君随呼韩邪出塞了。
在天子的秤盘上,一个女子能占多大的分量?即使娇媚如妲己,聘婷如褒姒,也只是帝王手中的玩物。有了江山,便有如云的美姬;失去江山,天子自己也就变成了敌国手中的玩物。在西汉历代帝王中,汉元帝不算是最昏聩的,不会连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懂。
昭君自愿远嫁的原因何在?如今不少舞台剧、连续剧都用最现代、最流行的说辞为她做最主观的诠释,让我们认识了经现代人重重包装的昭君,而真实的王昭君,已成历史云烟,无可触摸了。不过唐朝大诗人杜甫在七律《云雨》中吟道:“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诗歌将昭君生前的寥落,死后的孤寂,写得入骨三分。杜甫距昭君生活的年代比我们近得多,我们有理由相信诗人窥视到的昭君的心绪及他对昭君的理解、同情应该更接近真实。
依此而言,昭君并非带着什么崇高的使命感,而是带着深深的怨艾出塞的,因为她仅是一个出身农家的普通女儿,一个17岁入宫却多年不被召宠宫女,比细君、解忧,就更显得平常、普通了。即便如此,她也一定听说过,那彪悍、贪婪的北方少数民族匈奴,那朔风呼号、狼烟四起的大漠、那住穹庐、披毡裘、食畜肉、饮重酪的游牧生活。她也应能听懂解忧公主远嫁的故事。但是她是一个即清高、孤傲,又理智、现实的人,她不屑于向毛延寿行贿,不祈求通过画笔赢得天子的垂青;可又不甘寂寞的活着,不愿花一样的青春年华流水般的枉逝。与远嫁相比,那种幽居深宫、与世隔绝、在无望的等待和无边的寂寞中空耗青春和生命的日子,似乎更难捱、也更残忍。她只能选择在喟然长叹中走向北方的冷月寒山。告别了故乡国土,走出了少女憧憬,融入茫茫大漠。边关的如霜冷月,草原的猎猎寒风,在你的心中更添了几抹愁思,心中的苦闷只能与琵琶诉说。一曲琵琶,千回百转,催人愁肠;一种美丽,落花拂水,千姿百媚;一位女子,远嫁边关,终身未回。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尽管如此,在我看来,远嫁对于昭君也许并不是最坏的结局。倘使她留在汉宫,有一天得到天子的恩宠,那又能怎样呢?她不是吕雉、不是赵飞燕,她除了无与伦比的美貌,更比她们多了一份高洁、一份矜持、一份善良、这就决定了她不会为争夺宠爱和天下,操起刺向别的女人胸膛的利刃;决定了她必定会被其他的吕雉们所嫉恨、所仇视、所不容,若她最终被吕雉们剁去手足、剜去双目,成为人彘,那便是她真正的不幸和悲哀了。
也许昭君早就明白了这些,因而才对北方那片陌生的草原萌生了天真的幻想,她曾经是个天真、快活、与自然同在的村野女子,厚厚的宫墙把她封锁的太久、太憋闷了,她想飞出去,像自由的鸟儿一样,振动翅羽,在萋萋的芳草间欢愉的歌唱、飞旋。
月缺汉关,似乎写到这里应该是尾声了,再延续下去,就是七百多年后的盛唐,文成、金城、弘化、宁国等公主,一个个泪洒长安,远嫁吐蕃、吐谷浑,回纥,她们经历过无数戈壁、沙漠、沼泽、、冰川、峡谷、雪岭,翻越过天寒地冻、空气稀薄、杳无人迹的高原。内心的感受应无异于汉关的女儿们吧!
我曾听说,文成公主进藏途中,取出唐太宗送的日月宝镜,从镜中看过大唐歌舞升平的盛景后,潸然泪下,将宝镜毅然摔下山崖。但我却不太明白她摔掉宝镜想要表明的是什么样的态度?是坚定远嫁的信心?还是宣泄心中沉郁已久的怨忧?
客观的说,汉女远嫁,的确为巩固中央集权,加强中原同边疆少数民族的联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或许正因如此,历代史官们才手挥巨椽,在历史的浩浩长卷上涂写下她们的名字,但这样对她们就公平了吗?
就志向而言,西汉时,那些踌躇满志的男儿,即然梦想成就大业,就应赴汤蹈火,而不应端坐华堂,喝令女儿们站出来,承付千钧重担;就实力而言,汉武帝麾下名将云集,军旅兵强马壮,就应大军压城,应对一切来犯的明枪暗箭。
诗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但令人扼腕的是,边塞日陨,难熄龙城烽火;汉关月缺,换来阴山相安。用上天赋予的天之娇容,万般柔情换来龙庭的干戈噤声,狼烟不起。这就是历史的真实,而那些曾行走在历史云烟里的汉家女儿们,此时却在我眼中消失的踪迹全无,我感不到她们满腹的幽怨,看不到她们凄酸的泪水,听不到她们含悲的诉说。且是永远也不能够了……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