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大海一百里

穿城而过的城中河其实更应该被称为臭水河，它的作用就是帮助化肥厂、造纸厂以及酒厂排去污水。河水并不汹涌，但据说以前清澈的时候每年也淹死过几个人。这条河流流向哪？有见多识广的人就会沉吟一会然后坚决地回答，一百里外大海里。

那年冬天这条臭水河忽然喧嚣了起来。是一个周日的清晨，我被窗户外面一阵有序的口号声吵醒。走出门去，发现离我家不远的那条臭水河边突然出现了一大批军人，一部分军人已经站在了河里向岸边一锹锹的抛上污泥。天气着实寒冷，每隔十来分钟就得换一批当兵的脱去鞋袜赤脚走向河里。难不成这是要扒河改造？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嘴巴快的就跑去找看上去是首长的军人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无可奉告。那些天各种小道消息纷至沓来，有人说部队扒河是在寻宝，据说抗战时有鬼子的船只在这条河里被击沉，那船里运载的都是金银财宝。还有的说之所以动用部队是在打捞一位烈士，战争年代时他被敌人用石头坠着淹死在这条河里。各种消息众说纷纭，就如遍布岸边的臭污泥的气味一样那段时间遍布整个小城。

已经快到腊月了，天气愈来愈冷，我那段时间放学后总是和小豆子挤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喊着号子挖着淤泥的军人们，冰天雪地中深刻地感觉到什么叫作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邻居常大叔看着我和小豆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手一个拉着我们：“小皮猴，在这干嘛，没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家被窝里暖和去。”小豆子回应说：“不好看那你们大人怎么都在这里？”

常大叔忽然压低声音，说：“不是我吓唬你们，我从小就在这河边长大，晚上这河里闹水鬼，专门捉小孩，你们还在河边跑来跑去，不是送货上门吗？”我说：“不怕不怕，这不有解放军啊。”常大叔接着说：“解放军都在干活，哪有功夫注意你们两个小孩子。水鬼抓孩子可是悄摸摸的，一不留神，他就把你们抓进河里去了。”小豆子是个胖小子，他那时已经开始学习武术了，他亮起拳头，不服气地说：”真要遇到水鬼，我一定揍得他头破血流。常大叔，你就知道骗小孩，这水这么臭，有水鬼也被熏跑了。”常大叔一脸正色地说：“你们还真别不信，我小时候有个好伙伴就是被水鬼抓走的。他娘当时在河边洗衣服，他在旁边放纸船，眼睁睁地看见他被看不见的一双手拽下河去。而且，知道后来他在哪儿被打捞出来的吗？”没等我们回答，常大叔自己说出了答案：“三天后在海边被发现了。这说明什么？水鬼不一定住在这臭水河里，大海离我们这么近，他肯定在大海里有自己的鬼窟，时不时到我们这儿来收一些小孩子。”

我和小豆子这个时候确实有些害怕了，我们结伴回家的时候北风嗖嗖地往脖子里灌，感觉还打着旋，我们各自分手的时候连再见都没说。第二天白天下了一场中雪。晚饭后我在小豆子家和他叠飞机的时候听到他爷爷说：“这冰天雪地的，到底捞什么呢，解放军也是人啊，都是些青壮劳力，冻坏了以后绝后都可能的。”小豆子他爸爸接过话茬：“看样子如果还是没有眉目，也该结束了。”小豆子这时候忽然插嘴问了一句话：“爸爸，你看过大海吗？”

看过啊，怎么了？

大海离我们远吗？

不远，才100里。

我和小豆子那时才上一年级，我问小豆子他爸：“那一里有多远？”

小豆子爸爸笑着回答：“不远。一里就是你从家里来到我们家一个半来回。”

我在心里迅速地想了一下，每天我在我家和小豆子来来回回不知道有多少个来回。这样看来100里也不算多远。

四天后学校放了寒假。我和小豆子除了白天去挖河现场看一会热闹之外，基本上就是两个人在彼此的家里玩耍，我们晚上再也没有去过河边。一天早晨，我们俩坐在我家的院子里，忽然都感觉到一阵无聊。小豆子说：“我还是不服气，哪有什么水鬼，常大叔绝对是胡扯。“

我说：“都说大海离我们不远，才100里，要不我们去看看大海吧，顺便抓个水鬼去。

““好啊好啊，“小豆子应声附和，并掏出背后的弹弓：”武器我也正好带着了。“

可是怎么去呢，我们商量半天，因为听说过臭水河直通大海，所以决定顺着臭水河走，我们计划当天去当天回，这样也不会让家人担心。说走就走，我们当即出发，大概走了五分钟左右，回头看时，那些扒河的人们已经变得很小了。

臭水河边一直有着一条柏油路，所以我们走得并不辛苦。只是大概走了一个小时的时候，我们已经身处荒郊野外，小豆子开始着急起来：“我说我们应该走了快到100里了吧？“我也不敢确定：”应该差不多了，等会遇到人我们问一下。“

继续行进了一小会，我们都已经有点疲惫不堪，坐在路边的一个石头上休息的时候，小豆子突然把右脚的袜子脱了下来，带着哭腔说：“我的乖乖，我的脚都磨出水泡了。“我那时其实脚也生疼，但是因为计划是我提出来的，我得故作坚强：”就你还练武的，一点都不如我。坚持下，马上就到了，你不还要抓水鬼吗？“

这时候过来了一辆驴车，赶车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皮肤黑黝，脸上还有一道疤痕，恶狠狠的样子。我迎着驴车开始问路：“叔叔，请问这儿距离大海还有多远？

““你们要去海边？“赶车人反问道。

“是啊是啊。“

“你们问对人了，我正好顺路。就在前面不远处。上我车吧，搭你们一段。“我和小豆子真是喜出望外，兴高采烈地爬上驴车。

大概半小时后，我们确实看到了大海。大海比起臭水河简直是天壤之别，一望无际，有些鸟儿穿行在水面之上。小豆子兴奋地问赶车人：“叔叔，这是海鸥吧？“赶车人笑着点头。

“可是，不都说大海的波浪很大吗，我怎么没看到波浪呢？“我有点怀疑。

赶车人说：“你们来的不巧，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波浪的。“

小豆子拿出弹弓追问：“那我想问下叔叔，水鬼的鬼窟在哪儿？“

赶车人当即回答：“有啊，他指了指远处一个岛屿，就在那儿。要不要过去看看？我去给你们找船。”

那个岛屿距离岸边很有一段距离。看着风平浪静的水面，我有点害怕，我扯了扯小豆子的衣襟：“算了吧，我们回家吧。”

小豆子不知怎的突然勇气倍增：“不回去，我说过的，一定要抓个水鬼回去！”

我们俩争执了半天，后来决定互相让一步，等到天黑下来，如果水鬼出现，我们用弹弓教训他一顿，登岛就不必了。这整个过程，都被赶车人看在眼里，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知道他是觉得我们是孩子认为可笑，但是他的笑容在他的伤疤脸上呈现倒是给我感觉有点狰狞。

我对赶车人表示谢谢，我说我们要留在这儿打水鬼，不耽误他了。

赶车人说：“水鬼要到晚上才出来，现在是中午了，你们不饿吗？”

他这么一说，真的把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我们这时候才想起来出门时我们都是身无分文。赶车人看出了我们的窘迫，他后来提议：“去我家吃吧，不要钱，我们海边人都很好客的。”

我和小豆子其实对于赶车人还是有点警觉的，但是不争气的肚子使得我们最终还是来到了赶车人的家中。赶车人手脚利索动作麻利地整出了几个热菜和白米饭，那顿饭我至今回忆起来也觉得好吃至极，我们走了太多的路，我们饿坏了。

吃好饭赶车人说：“距离天黑还早着呢，你们可以在我这睡到天黑再过去。”我和小豆子觉得真是遇上好人了，毕竟在他家里等待天黑还不受冻，这个提议简直是好极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绑着双手双脚躺在移动的驴车上，满天的星星在头顶一闪一闪，我碰了碰身边的小豆子，他还在酣睡中，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然后“啊”的一声。

“醒了？”耳边传来赶车人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我们俩带着哭腔大喊着。

“别喊，喊也没用，荒天野地的根本没人。我说你两个小家伙也真是及时雨，我正缺钱用，你们给我送钱来了。”

“什么意思？”我们俩这时候更加诚惶诚恐了。

“什么意思？你说你们两个小鬼，天寒地冻的不在家呆着，出来看什么大海，知道大海在哪儿吗？距离这儿还有80里。上午你们看的不过是龙潭水库，哈哈哈，到底是小孩子，好骗！”他的语气不无轻蔑。

在赶车人的自言自语中，我们听出了他的意思，他其实是个人贩子，要把我们卖给缺少孩子的人家。我和小豆子开始可怜巴巴地哀求他，但是没用，他说他的儿子小时候也被人偷走了，他的儿子现在应该上高中了。他说，你们别求我了，没用，我也要让你们的父母尝尝丢失孩子的痛苦。

在恐惧和担心中我们俩开始互相指责其实也有些自责，看什么大海？抓什么水鬼？现在我们碰到了比水鬼都厉害的人贩子，这是个什么鬼？可是仅仅争执了那么一会儿，在驴车的颠簸下，我俩竟然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们发觉自己依然还是在驴车上，只不过身上盖了一床厚被子，而且，我们已经被松开了绑缚的手脚。我们还发现我们行进在路灯下的马路上。

“说吧，你们家在哪儿？”耳边又传来赶车人的声音，“刚才是吓唬你们的，真要是遇到人贩子就不是这样了。我这是给你们上课！”

在我们告诉了他我们家的方位后，心里说不清是感谢他还是憎恶他，但是他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孩子，天黑别出门，别走陌生路。”

等我们到了扒河现场的时候，赶车人也被军人战天斗地的场面震撼住了，他停下车子和我们一起驻足观看。这时候一辆警车停在我们身边，两个警察从车中推出一个年轻犯人。他好像也被眼前军人扒河的场面震惊了，他侧头看向一个警察，意即询问怎么回事。

“说吧，具体抛尸地点在哪？凶器也扔在河里哪个位置？”一个警擦对犯人说。

“你们还真捞啊，捞也没用，早被冲到大海里了，100里，这么近。”犯人有点小得意。

这时候冲过来一位军官，照着犯人小腹踹了一脚：“他妈的，你不是说用石头压尸的吗？现在又这么说，闹着玩的吗？“这个军官显然有点怒不可遏，他继续踹着已经倒在地上的犯人：”因为你一句话，我们多少人都冻伤了，你他妈的轻描淡写的一句冲到大海里去了？“

他丝毫不顾及阻拦他的警察注意影响的提示，拎起犯人的后领拖到河边：“说，具体在哪儿，不说我把你扔下去！“

那个犯人这时候被军官打得开始犯怂，他忙不迭地说：“别打了，我说我说，其实我真的就是随口一说，我故意说抛尸到河里了，我没想到你们能真的打捞。我就想拖延点时间。尸体埋在栗子园里，匕首一起埋在那儿，我带你们去……“

谁也不曾想到，轰轰烈烈的扒河运动就这么草草结束了，伴随着群众的唏嘘声，我和小豆子的第一次出门远行也结束了。我和小豆子都被家人老一阵子埋怨和取笑，但是我们两个一直嘴硬着说，我们确实见到了大海。

而且，我现在长大了，就在一座海滨城市工作，我觉得可能真的和大海有缘。从初中起，就不断有同学，当然，多数是女生，她们总是说，多想去看看大海，那么壮阔，想想就醉了，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我都是予以肯定：“可以啊，要知道，我们家离大海很近，我七岁时就自己去看大海了。“

“是吗？“她们一脸钦羡，”你们家离大海有多远？“

“距离大海一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