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阴

我老家还保留着一种奇特的迷信活动，过阴。

过阴，顾名思义，就是阳间的人为了一定的目的去阴间。既然到了要去阴间的地步，可见是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所以过阴往往是为了治病救人。

过阴要请专门的过阴人。

奶奶就曾是村里有名的过阴人。人们说，奶奶身上火焰低，适合过阴。“火焰”可以理解为阳气，阳气低才能更好地沟通阴间。胆识过人也是必须的，因为阴间自然会遇见各种恐怖的牛鬼蛇神。但除此之外，过阴人更为重要的是要心智坚定，因为如果一时心软被在阴间遇到的熟人或亲人留了下来，就再也回不到阳世了。因这种种原因，过阴人是不会随便答应为谁过阴的。

自我记事起，不记得奶奶曾给谁家过阴。直到那一年阳坡的李木匠家新生的儿子快要保不住了，来请奶奶过阴，奶奶到底神色凝重地答应了下来。因为孩子的母亲是奶奶的侄女，这孩子又是这家好容易得来的唯一的男娃，表姑表姑父呼天抢地求了好半天，奶奶才点了头。

奶奶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脚前放着一个凳子。李家的娃儿留根就放在旁边的板柜上。大伯在一边按照奶奶事先的要求念着某种咒语。

奶奶双目紧闭，身体颤抖，像在发力，过了好一会儿，有细密的汗珠从奶奶额头渗出，微微悬空的脚就慢慢动了起来，像人走路的样子。脚动得厉害了，一脚就把脚前面的凳子踢翻了。大伯说：“到了阴间了。”

脚在动就是在走路。走着走着，脚忽然动得更快了。奶奶嘴上也就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在一边扯了扯大堂哥的衣角，显出害怕的样子。大堂哥说，没事，遇到鬼怪了，念咒驱赶呢。

奶奶这样驱赶了好几次，时间过得很慢，我们都很着急。不知什么时候，奶奶放缓了脚步。这样又走了一阵子，大伯在一边问：“看见树了吗？”奶奶点点头，大伯也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奶奶从前在火炉边讲古迹时讲过，人在阳间是人，在阴间是一棵对应的树，有的人是梨树，有的人是苹果树，有的人是橘子树...…身体得了病，就是那棵树出了毛病。比如头疼，就可能是有个鬼在使劲扯你的树的枝丫子。而过阴就是要找到这棵树，赶走扯枝丫子的那个鬼。

“留根的树底下有蚂蚁。”奶奶淡淡地说，“蚂蚁要把树凿空的。”

奶奶脚步停下，手上却多了些奇怪的动作，同时嘴里又轻声念了些什么。应该是在处理树里的蚂蚁。

“好了。”少时，奶奶说。

“那就回来吧。”大伯松了口气。

奶奶点点头，又迈开步子。走了一会儿，却忽然又说：“走不动了。”

“那就歇一会儿。”大伯说。

“不是，被一个枝丫子挂住了。”奶奶刚说完忽然全身剧烈抖动起来，“是艳艳的树挂住了我！”

大伯一听脸都白了，嘴里随即开始念动咒语。旁边看着的四叔等人也都紧张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艳艳是四叔夭折的女儿。先天畸形多病。那一年，艳艳在盖住的水缸里挣扎了好久，奶奶以为艳艳已经死了，就揭开盖子，才看到艳艳还鼓着眼睛看着奶奶。那之后奶奶就经常梦到艳艳，还梦见艳艳跳出水缸咬住她的手。奇怪的是，奶奶梦里被咬过的手就此痛了起来，多年也没治好。

大伯念了两遍咒语，又说：“艳艳，快让奶奶回来吧。艳艳，奶奶也后悔啊，奶奶不晓得为你流了多少泪。。。”

奶奶身体停止了颤抖，手在空中抚摸着什么。我们都知道，奶奶在抚摸一棵树。奶奶说：“从那次给你过阴后，我就再也没为谁过阴了。哎。。。见到你了也好，奶奶也没几个年头了，就留下来给你做个伴吧……”奶奶说着眼泪从她脸上的千沟万壑里流淌着。

我们一听都吓了一跳。连幼小的我也立时听懂了奶奶的话。“奶奶！”我情不自禁大叫了一声。

“娘！你快回来啊！”

“艳艳，都是爹的错。不怪奶奶。你快让奶奶回来！”四叔一边哽咽一边呼唤道。

谁知，就在这时，奶奶忽然大呼了一口气，随即全身放松下来。奶奶无力地说：“艳艳……让我走了。”

我们听了内心都五味杂陈。

奶奶的脚步又出发了。我想，太好了，奶奶总算可以回来了。

但奶奶并没有马上回来，这之后奶奶对付完鬼怪后，似乎又遇到了什么，只是默然，泪流得更厉害了。

三叔说：“娘，你是不是看到外婆了？”

奶奶点点头。但奶奶除了流泪外并没有停下脚步。这一次奶奶坚定地说：“娘，过几年我就来陪你。”说着加快了步伐。

过阴快要结束时，奶奶忽然说：“这娃命大，但现在火焰太弱，我给他请个小仙护他些时候。”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又说，“门后有东西，小仙不愿意进来。”

还是三叔反应快，快步到门边，把门一拉，原来是堂姐躲在那里偷听呢。原来这样的活动，要找几个火焰强的男人在旁边看着，小孩子一般是不让看的，因我是男孩子，又一再要求，才有了亲眼目睹的机会。而女孩子是断然不许在场的，否则阴气多了，会增加过阴的危险性。

大伯把堂姐训了一顿，所幸奶奶一切安好，便只是先把她赶出了房间。

奶奶已经回到家门口了，终于就要回来了。但此时她已经十分虚弱了。奶奶有些吃力地说：“门口有脏东西……去赶走……我……我就回来了。”

大堂哥一个箭步冲出房间，到堂屋的门口一看，有只老母鸡在那里屙屎。大堂哥刚一把老母鸡赶走，就听得从屋里传来奶奶的一声呼吼，接着又听到大家伙儿一齐喜道：“回来了！回来了！”

奶奶过阴后，那个李家的孩子果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长大后，渐渐知道了这些都是迷信活动。但因为有些事始终疑惑不解，所以至今还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