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53岁的杨顶天拄着拐杖，在石板路上向家滑移。现在得赶紧回家了，年近八十双目失明的老母，还等着他做饭。年轻时的杨顶天，身材健硕，孔武有力，大锤挥得虎虎生风，“杨铁匠”的名头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一场意外，砸伤了他的腰身，病魔一缕缕抽走了他的精气神，气血干枯、身形佝偻、双腿萎缩，中天之日化为风中残烛。又一场意外，夺去他的妻子，于是并不意外地他变得颓废、暴躁、神经质，直到唯一的儿子离他远居，他身边除眼盲老母，空无一人，才终于放下过去，在工作队帮助下，种油牡丹、养猪，生活越来越有生气，拔着野草，像轮着铁锤，青春仿若在枯槁身体里复苏。辛苦一天，家就在眼前；孤灯一盏，是母亲为他点亮。
马富贵将身边的木拐拿上，起身走进屋，妻已将饭菜端上桌，看着误摆的第三双筷子，他再一次想起逃债在外的儿子。几年前，马富贵遭遇车祸，左腿伤残。但拿到赔偿款时，他释然了，觉得一条腿40万，给儿子留点家底，也值。钱到手第二天，儿子买车；第五天，车撞人；不到两个月，赔偿款被儿子输个精光；半年后，儿子逃债，从此杳无音信。提及往事，他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说，从来不是人害人，也不是车害人，是钱害人啊。马妻一旁搀扶，不断宽慰，这种苦痛下的分担，让人温暖。
比杨顶天、马富贵要幸运，刘桂喜的孩子陪在身边。她天生右手残疾，早年守寡，含辛茹苦抚养智力残疾的女儿长大。女人终归要出嫁，这是她早年的执念。为这，她耗尽半生积蓄，置办丰厚嫁妆，忍痛将女儿嫁出。可惜，救命稻草下，多是熊熊火坑，女儿终是遇人不淑，遭遇家暴，多次哭着偷跑回家。看着满身伤痕的女儿，刘桂喜知道错了，她想将女儿留在家中，可男方不愿离婚，多次将女儿强行带走。所幸有工作队帮助，这场婚姻终于结束，母女得以团圆。现在的刘桂感到幸福，平时种种菜、养养羊，和女儿打打趣，其乐融融。唯一遗憾是，提及嫁人往事时，智力残疾的女儿总会浑身颤抖抱着她哭泣，这也是她心底的一道疤痕。
踏着月光，独自走在回驻地的路上，一只脖带铃铛的小狗缀在身后，清泠的铃声在山间回荡。想着这些贫困户，同情之情刚要涌出，心中却闪出一阵慌乱。同情多带有几分优越的俯视姿态，杨顶天们历尽苦难，身体残疾，但在母亲、妻子或女儿的陪伴下，他们依旧饱含希望、精神饱满、内心宁静，我并没有同情他们的资格，比起生活上的贫困，内心的贫乏似乎更难疗愈。于是哼唱起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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