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辉儿
一辈子和黑土地打交道的母亲,耳提面命地提醒我:“一定要做一个体面的人!”我问她:“什么是体面?”母亲说:“南北二村的人提起你时,都对你竖大拇指!”为了这个大拇指,母亲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大学毕业后,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母亲就得了重病----重症肌无力。我的世界瞬间黑暗了,天塌了似的。弟弟年幼,无法依靠。我也只能咬牙苦撑着。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可是疾病让她失去了自理的能力。每当医生来查房时,母亲总是羞涩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不方便,身上味道不好,您别嫌弃!”说完,总是向医生露出讨好的笑容,看得我心理酸酸的。过后,她总是对同屋的病友说:“在俺们屯,你们打听打听,谁不说我是一个利索人!不信你去俺家看看,光明锃亮的!”每次脸上都露出骄傲的神情。
我心里清楚,母亲当初和父亲白手起家,连立烧火棍的地方都没有,硬是盖起来三间大瓦房。母亲一年养两茬猪,怕猪冷,就把猪放在外屋地(相当于厨房)养。可是,每个进我家屋的人,没有一个人说屋里有味。这都是爱干净的母亲辛辛苦苦经营的成果。村里的人提起母亲,都夸她能干、会过日子、爱干净。可是那种日子如清风吹过,一去不复返了。病重的母亲最害怕别人似笑非笑、撇嘴皱眉的表情。每每遇到这样的人,她都会难过一整天。
疾病没有把她折磨垮掉,可是却把她的骄傲和尊严粉碎了,母亲失落了。
后来我成家了,母亲也渐渐好转,能自理了。只不过她不能蹲下去,走起路来慢的像只蜗牛。每次和外孙外出时,外孙总是急得如火上房。这时,母亲就笑眯眯地告诉外孙:“姥姥能走这样,就万幸了!和我一起得这病的人,早就见阎王爷去了!”外孙心理不解:这有啥好炫耀的?母亲像一株野草,任凭风吹雨打、烈火焚烧,仍然顽强地生存着。
因为是和我一起生活,所以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她吃饭只是夹着自己面前的菜,从不伸长筷子去够别的。想来脾气总是为自己最亲的人长的,我那时看到母亲这种唯唯诺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在自己闺女家,你怕啥?又不是不让你吃,想吃啥你就夹啊!”母亲诚惶诚恐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脸色潮红,目光怯怯,连忙扒了几口碗里的饭就下桌了。
看着佝偻的背影,我的眼睛湿湿的。我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我怎么就要发脾气?为什么不能给母亲夹呢?母亲该有多无地自容!面对女婿,她想做个体面的丈母娘,不想给自己的女儿跌分。
她已经低矮到泥土里,不想连最后的体面都失去。
母亲为了显示自己还是有价值的,就承包了我家的洗碗工作。每次我们吃晚饭,她就会主动走过来,亲切地对女婿说:“快休息吧,我来弄。”虽然母亲腿脚不利索,但是女婿也享受到了该有的福利。女婿该承担的一些家务活被母亲承包了。
有次母亲捡桌子时,我偶然间一瞥,发现母亲用手拿起盘子里的菜吃。当时我的心火辣辣地疼,母亲你这是何苦。母亲饭量好,即使生病了,也会吃满满一大碗。可她不敢多吃,怕女婿觉得她是个没深没浅,不要脸面的人。
这些我不会告诉她的女婿,也不会戳穿她。下次再吃饭,我给她盛饭,给她夹菜。有时还会故意对母亲说:“妈,这些菜吃不了了,扔了吧,吃过夜菜对身体不好。”母亲看着剩菜剩饭,心疼地说:“你咋这么败家呢?这样能过好日子吗?”然后,母亲把它们都消灭掉。
就在这样的拉锯战中,我为母亲保留着体面,保留着尊严。
自从得了病,母亲先是吃激素,后来改用中药。中药不是熬成的汤药,是药面。由于疾病使肌肉萎缩,所以母亲的消化功能特别不好。有时候十天八天不上厕所。她憋得难受,我看着心疼,就给她买药泄肚。可是,她的身体不受意志控制,有几次都拉在了裤子上。她没有告诉我,一个人默默地清洗。
我看到便池有痕迹,刚开始就问她。她躲躲闪闪地说:“恩,有点拉肚子。”“你咋不告诉我?”“你小点声,别让女婿听见!”说完还把厕所的门又拉了拉。母亲不让我发现她的窘态,更不想丢人丢到女婿那。我想:如果真的丢人了,母亲死活都不会在我这呆了。
从此,我不再问她。我给她善后,我给她想要的体面。
母亲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她在意着别人的看法。无论是风光的时候,还是落魄的时候。我想,这不能说母亲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她只是用自己的努力活出来了尊严。
我们都想过体面的生活,是否开豪车,拎名包,戴名表就代表体面呢?外表的光鲜亮丽只能惹来艳羡的目光,内心的世界又有谁知晓呢?
体面就是尊严!即使你满身污秽,也有让人肃然起敬的精神。我们不为他人目光而活,只是为了自己的傲骨!不是嗟来之食,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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