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体面

父亲的体面

我父亲的体面

我多想，换我做母亲，换他做孩子。我今生犯过的错，让他都犯一遍。然后，我微笑着放过他，还他一生体面，护他一生周全。

1.

我常常想起我的父亲。

有时走在大街上，猛地看到街对面恍惚是父亲的身影，依稀是他的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咧着嘴，不好意思地舔着干裂的厚嘴唇，摸着自己的光脑壳。好像他来到大城市，丢了我的脸。我听到他想叫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车太快，急驶的声音像风暴一样，我什么也听不到。

有时在地铁里，我忽然看到就在下一节车厢，一个熟悉的背影，后背那么宽，胳膊僵硬的弯着，手一定是死死攥着栏杆。我想要大喊，想要挤过去，人太多，太多，身影还是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父亲的体面

2.

我的父亲其实是很体面的一个农村老汉。

印象里最深的，就是和他一起下地，跟他在田垄上走，我背着小小的筐，看他宽阔黑红的背和骡马没有区别，总是泛着亮，汗珠子一颗一颗，凝成斜的一溜竖的一溜，滚着往下滑。凡农活种种，凡力气，我心里还真没服过别人。但是小时候，我对他的崇拜，只限于他作为一个农民，和土地融为一体的人：干农活时，可以光着脚踩泥土里；可以光着膀子，把衣服挂在地头的矮树上；等我把干粮送到地头后，可以不洗手，手指甲缝满是黑泥拿起饼子就啃，可以端着盆咕咚咕咚地喝绿豆汤；可以为了走路方便，把的确良灰裤子挽到膝盖上；可以带着浑身汗臭，裤腰上一圈圈的汗印子回家——

其实，我一直不认为他是一个体面的人。我没有深爱他，因为他好像不曾说过他爱我，甚至他很少喊我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做着这样那样的活，换来很少很少的钱，然后，换来我要了好多次的校服，换来了一辆专属我的旧的自行车，换来了我在县城上学的行李。

我却还是一直想远离。

我后来考上了省里的大学，留在省会工作，也去过穷苦的山村，再后来，我到了更大的城市打拼，所以我有了许多机会去看到许多人的体面与不体面。

我重新看见了自己。

我常常陷入自责中。我曾经多么的无知，让我的父亲为了我，那么努力的维持着所谓的体面，甚至，他怕自己的不体面伤了我而不好意思。

我倚仗着父亲从不批评我，很少顾及父亲。仔细想来，我带给他的极少极少，有些甚至是他以为高攀才得到的，但也许在他回忆中是大大的体面。

高中快毕业，是我最迷茫的时候。当时我从电视上杂志上看到一些职业，觉得很体面，比如律师，法官，外交官，主持人，记者，对我是憧憬，是农民家庭攀不上够不着的，父母辈可能都想不出，都像光和影一样。父母为我选的最体面的将来，是教师，还是中文教师，因为这是旱涝保收，即使打起世界大战来也不会丢的饭碗，在他们眼里是最最体面的。可是我不甘心。我的父母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于是我们去请班主任来帮忙。在父母眼里心里，我的班主任一定是最有知识最有发言权的了，所以他们惴惴，带着近视镜的老师，让他们战战兢兢，失去了面对土地时的踏实安稳。

而我，当时作为学习优秀的学生，我的好分数，甚至我想当记者学新闻这样的理想，虽然父亲不懂，却也给了他极大的底气。他一定争取给自己一个平衡，给女儿一个体面。我想是这样的。

  这是一件大事，其实需要准备很多，不只是心理上还有物质上。

可是我的父亲需要准备体面的帽子，他夏天下地只戴草帽，草帽已经被汗渍的一圈圈的黑了。不只如此，他还没有挺括的裤子！他平常穿的确良灰裤子，他一定以为和自己打交道的只有家里的骡子和那块麦田，为了方便，每次都把裤腿卷到膝盖上边，结果裤腿现在卷开放下来也像带褶的灯笼一样，一圈一圈的直晃悠，打着颤。他一定以为自己非常的不体面。我想肯定是这样！

见老师，是需要带礼物的，夏天地里种的菜城里人是稀罕的，可是用什么装呢？屋子里装粮食的是瓮，靠着瓮边的，是蛇皮口袋，装着麦子呢。再说，背着蛇皮口袋去见老师，恐怕是非常不体面的。父亲眼睛盯在粗布门帘上，可以了。

去见班主任的时间我们商量好的，父亲一定不肯在正常上课的那几天，因为他是戴着草帽的，裤子也压不直，还有，他只有一双不破的军绿解放鞋。所以早在三两天前，我的父亲就开始准备了，草帽刷了好几次，汗渍无论如何下不去，可是汗味是没有了；汗衫的破洞妈妈一个个检查过，很细密的针脚补好了；裤子压不直，天天洗，洗了好几次，垂顺了不少了;绿解放鞋也拿出来，脚天天洗准备穿呢。用门帘缝的大包装满了茄子，豆角，很体面的。我的父亲啊！

  就这样，我们站在班主任宿舍的时候，我的父亲是体体面面的一个人了，为了她的女儿有一个体体面面的将来。

我忘了，父亲和班主任谈了什么，只记得父亲用他的二八大自行车带我回家时，我歪歪地坐在后座上，斜背着掏空茄子豆角的大包，很不好意思的缩在父亲背后。父亲骑得很快，还响响地吹了我听不出调的口哨。

  我的父亲一定体面的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想这一定是真的……

3.

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长跪不起，抚摸他冰冷的脸，抱着他的脚，泪如雨下。

4.

往事不堪回忆。

母亲说，我是父亲最疼的孩子，所以，父亲若有什么需求，绝对不会到我的梦里来打搅的，他知道你体面。是的，父亲在姐姐梦里要过棉衣，要过修房子的工具，在弟弟梦里发过脾气，唯独没有理过我。只有当三年过去，大孝已满时，父亲唯一一次走到我的梦里，远远地坐下，一直笑着看我。站起身要走了，说一句，记得出门得带伞。父亲知道我是没有很多的生活知识的孩子，他不放心，所以嘱我打一把伞，遮风，挡雨。

他不放心，却还是这样地放下了我。

来生吧，来生我做母亲，换他做孩子。我今生犯过的错，让他都犯一次，然后我都微笑着放过他，还他体面的一生，护他周全。

我父亲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