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

姨妈过世后的那几年，母亲是颤抖的，多少夜里不能安眠。她不断地梦到姐妹俩之间的滴滴点点，大概是姨妈有生前未尽的心愿，才会频繁地回来，徘徊在窗前，说一些对母亲的期盼。

父母和我，都是唯物主义者，亦是无神论者。但在这件事上，她始终相信，姐姐是回来过的。

对越自卫反击的那几年，外公已离开七八年，舅舅也参军了，家里的男丁根本不够使，活儿忙的时候，母亲还在念书，姨妈承担了家里的好多劳活儿，早早就没有书念了，而母亲的书念得却极好，从劳累的生活中脱身出来，可以完成了学业，后来去做了教书的职业。

姨妈过世后，母亲经常梦见姨妈过世前的场景，梦见她那流尽了血和泪的姐姐。那天下午，我还在邻居家玩耍，就听到了，姨妈过世的消息，五六岁的我，根本不知道，人走茶凉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只是大致了解，从活生生的场面到世间的足迹已然行止，此后再无谋面的机会了。

全家赶到医院的时候，姨妈已经开始浑身出血，她慢慢软下来，皮肤大概越来越白，然后灵魂从头颅顶上慢慢升上去了，她那么善，一定是升上去了。

对于她的梦，母亲是又爱又怕的，姨妈在的时候，平日里玉面素发，露珠瞳，柳叶唇，身条儿匀称，以如今的审美来讲，是个素颜颜值爆表的美人，可后来，经常在母亲梦里，变成血葫芦，母亲益发害怕起来，那种熟悉又恐怖的亲切感，无疑在母亲的认知上产生了一些变化，她开始去求签，求符。卦命先生解释说，大概是姨妈遗愿情切，才会在梦里，给亲近的人一些启示，母亲亦以为然，其实想想，那时候表兄也才七八岁，孺子无养，这大概是她唯一的憾事了吧。母亲开始对表兄的益多关注，借着这样的暗示，平静下来，她对表兄的关注，甚至让我感到怨妒，不过后来渐渐明白了，这种关注里，含着一种暗自的赎。

解开了心结的母亲，终于开始回归了生活的正轨，脸上开始涨起笑容，从那以后，学着以一种更深切的目光窥向人间。

姨妈过世了，后来，绝少去姨妈家，她仍害怕重温好多细节，比如姐妹俩一起下厨的种种，比如那时候长长的头发梳着，陈年的想念与隔绝混合，带着沉重的步履，开始慢慢攀爬，爬上她那不堪一击的柔软眼睑，爬进她的肺部，流出来的不好止住，身体里的，呼喊不出。

其实，在下意识里，我们都有类似神明的东西，母亲的那种东西，从外婆那里继承而来，多数时候，人们无法解释这样一种寄托，只能诉诸鬼神，诉诸阴阳。

扶乩学说，自古就有，是中国民间信仰的一种占卜方法，又称扶箕、抬箕、扶鸾、挥鸾、降笔、请仙、卜紫姑、架乩等等。在扶乩中，需要有人扮演被神明附身的角色，这种人被为鸾生或乩身。神明会附身在鸾生身上，写出一些字迹，以传达神明的想法。信徒通过这种方式，与神灵沟通，以了解神灵的意思。当然也有很多变种，比如笔仙、筷仙、碟仙等等，而所谓的附身，也不拘泥于人身，也可能是物件，与其说解释为超自然力，倒不如说是人类的一种心灵安慰。

小时候体弱，常年像个养不活的药罐子，外婆在的时候，每逢我发烧，迟迟不好，就会在厨房里，请灶神。她把一个半瓢倒扣过来，对着灶王爷虔诚地跪拜，她把一双筷子一端蘸了水，笔直地立在瓢顶，然后就开始念念有词，好像在念什么咒语，等所有章程做完，就将扶住筷子的手，轻轻挪开，如果筷子立住，就说明神明显灵。接下来，外婆就问问题，每问一次，就把前面的工作重复一遍，立住了就是肯定回答，筷子倒下就是否定回答。一切“问”妥，她就开始抚摸我的额头，直到我安睡，一觉醒来就能好转不少，至少她认为是这样，然后觉醒就看到她做好的吃食，吃完，我的病才好起来，烧也渐渐退去，说起来，的确该感谢“灶神”，人间的食物，总是希望的存。

这几年，外婆年纪大了，开始有老年痴呆的症状，年轻的事儿，记得真切，现在我去看她，她开始把我当成我舅舅，偶尔会颠三倒四地问起我的回，检查我有没有被炮弹咬了，我就告诉她，我们胜利了，从遥远的西南边陲回来了，再不走了，她就去给祖先上一炷香，去给外公说道说道，她认为这是可以到达的，她笑起来，开始有少女的眼神。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万千的壑。

后来她也做梦，也又喜又怕，大概迫近于离开的年纪，会产生一些“神明”，是一种忘，是一种永恒的解，我们有一天也会这样。

什么是神明，或许是说，一种素生无望的希望，一种虚无的渴，人们都在有意无意地提及，抑或排斥这些，走过，春秋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