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字稿
今天我们来学习《孟子》的公孙丑篇,这一篇应该是所有《孟子》的七篇当中最难的一篇,但是也是最有味道的一篇,把这篇读懂了,至少《孟子》一大半的问题就解决了。
我们先来听第一段的原文,“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当路于齐就是如果你在齐国当政,公孙丑是齐国人,然后孟子当时在齐国的地位很高,就是给他一个卿位,卿位再往上,上卿就基本上相当于是宰相了。
公孙丑说,如果您在齐国来当政,那么管仲和晏子之功,“可复许乎”?管仲辅佐的是齐桓公,晏子辅佐的是齐景公,那这两个人都做出了相当大的功业,所以公孙丑就问,如果您来在齐国当政的话,能不能恢复到那时候的盛世景象。孟子说“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说你还真是个齐国人,你也就知道管仲和晏子的这点事,意思是公孙丑的视野不够开阔。
为什么孟子对于管仲和晏子他们所做的事情总是不那么在意呢?原因就是那叫霸道,就是想要成就霸业,你靠管仲、晏婴这是可以的,但是王道他们还没有做到。“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或”就是有一个人曾经问过曾西,曾西是曾子的儿子,他的原名叫申,曾申。你注意这个很容易混淆,曾子的名字叫曾参,他是人参的那个参,然后他的儿子叫曾申,是申请的申。所以可能古代的时候两个字的音不一样,儿子和爸爸是不能叫同一个名字的。
有人就问曾西说“吾子与子路孰贤”,吾子就是您,您和您爸爸的朋友子路,谁更厉害一点?“曾西蹙然曰”,蹙就是不安的意思,因为你突然把我和我伯父来进行比较。“蹙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说子路是我爸爸都相当敬畏的人,所以我跟他没法比,潜台词是我跟子路没法比。
这个人又问:“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那您和管仲比起来,谁更好一点呢?“曾西艴然不悦”,这个“艴然”也有的版本里边把字念fú,但是我们取念bó,艴就是不平的意思,就是愤愤然,说你怎么拿我跟他比,不高兴了。孟子说“尔何曾比予于管仲”,说你怎么能拿我跟管仲比?“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这个排比句说什么呢?说“管仲得君”,得君就是他受到君王的支持,受到君王的信任,叫得君“如彼其专也”,有谁像他能被信任那么长时间呢?他一直被齐桓公所信任、所仰仗。
“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没有人像他一样能当政那么长时间,“功烈”就是他所做出来的功业,“如彼其卑也”,他做出了什么?那么小一点事。意思就是说,管仲虽然看起来做了一些事,但是和他在齐国所受到的重视、和他所当政的时间比起来,他没有完成什么大事。“尔何曾比予于是”,连孔子都讲“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如果没有管仲的话,我们现在都变野蛮人了,都被野蛮人所统治了。那为什么在曾西看来,觉得管仲什么都没做呢?
就是因为管仲并没有实行王政。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孟子跟他公孙丑学生讲,说管仲这样的人连曾西都瞧不上,都不愿意跟他比,那你希望我成为管仲这样的人吗?公孙丑说:“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公孙丑不理解,说你看,管仲让他的齐桓公称霸,然后晏子让齐景公显耀,管仲、晏子所做的事难道还不行吗?
孟子讲“以齐王,由反手也”,孟子始终认为,如果以齐这么大的一个富强的国家,要想实行王道仁政,“由反手也”,就好像我把手反过来一样这么简单。公孙丑接着说:“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如果像您这么说的话,那我就更疑惑了,说你想以文王之德——你想施行王政必须得有德行——文王的德性算是至德了,算是做得很好了,那“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加上他前前后后经营了有将近一百年的时间,直到他死,他的王道都不能够周遍天下,叫“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一定要经过武王、周公的发扬光大,文王的德行才在天下大行。
“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您今天说如翻手之易,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那咱们还整天学文王学什么呀?那说明文王不行啊!然后孟子给他解释说,“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文王你不能这样来比,为什么呢?因为你想想看,文王要对付的敌人是谁呢?是商汤,是商汤所传下来的商朝,商朝从商汤到武丁,武丁是商朝的中兴之君,中间“贤圣之君六七作”,最起码六七次出来的都是圣贤之君。
“天下归殷久矣”,天下归殷朝的时间很长了,“久则难变矣”。“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也就是说,如果是武丁中兴的那个时候,他让诸侯来朝拜他,拥有天下,那是很容易的。就像我所说的,齐国今天如果要实行王政,拥有天下是很容易的。“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纣虽然是一个末代的国君,但是他离武丁不算太远,“故家”就是他自己的大的氏族家族的遗俗、风俗留下来了。“流风善政”,整个国家的遗风,好的政策,“犹有存者”,依然还都有。
“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这些都是商纣王朝上的贤臣。“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就是这些人尽心竭力地在帮商纣王,辅佐他的天下,所以他久而后失。他实在是不像话的时间太长,才慢慢地丢掉了这个国家。“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怕一尺的地,这都是他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他的老百姓。“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文王难是因为他创业,他从一个百里之地岐山脚下,这么慢慢干,所以文王才很难,至少要过一百年,才能够做出点样子来。
“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齐人有一句话,你不是齐人吗?我现在用你们齐人的本地话来跟你讲。齐人曾经说过,“虽有智慧,不如乘势”,风来的时候猪都能飞到天上去,赶上风口了,所以你有智慧不如看待大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镃基是什么呢?就是锄具,你虽然有锄具可以下地干活,你也得等到时候到了,春天的时候你再去使劲,冬天去种种子干吗?“所以虽有镃基,不如待时”。
“今时则易然也”,就是现在这个时机使它非常容易。为什么呢?“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我们现在看夏朝、殷朝、周朝的兴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都是从一个小小的国家开始创业起家的。“而齐有其地矣”,齐国今天早就过了千里之地了。“鸡犬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这话什么意思呢?你想想看,如果一个地儿全是荒野,没有住过人,那你就没法听到鸡鸣狗吠。有人才会有鸡犬,所以鸡鸣狗吠相闻的意思是,从国都一直到四境,全都住满了人,这说明齐国不但大,而且很发达。“而齐有其民矣”,这说明齐国有足够多的人,足够多的老百姓。
“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你知道我们过去讲开天辟地,什么叫辟地,就是你作为一个创业的国君,你不需要再去开拓疆土了,你也不需要再去聚集老百姓了,你不需要有那种登高一呼的号召力,把老百姓聚过来,因为你现在民也聚了,地也够大了。而这个时候,你如果“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没有人能够阻挡你。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如果你前前后后的王都是王者,都是很棒的像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样的人,那对于你来讲,想要反对他们是很难的一件事。但是“王者之不作”,就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兴起过一个真正施行仁政的王者了,“未有疏于此时者也”,就是隔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王者兴的时候。“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老百姓被这些糟糕的政策、连年的征战,把大家搞得妻离子散,没有像现在这么严重。“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一个人饿了你让他吃东西他会非常快,一个人渴了让他喝东西绝对不会反对。
“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如果你真的有德行的话,你的德行掠过老百姓的时候,会像风过草地一样传播得那么快。
所以“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置邮而传命就是设置驿站,然后快马加鞭去传递政命,说道德的流行比你传递政命还要快。“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就是像齐国这么大的国家,现在如果行仁政的话,老百姓高兴的程度,就好像把他从倒吊着放下来一样。
所以我们后来经常讲,一个王者之师来的时候,用的词叫作“解民于倒悬”,就是救世君。你怎么救世呢?老百姓都是头朝下被吊在那儿受苦的,像在地狱里边一样,解民于倒悬就是把他放下来。“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所以这叫事半功倍,这又是一个常用的成语。“事半古之人”,就是我们和周文王那个时候比起来,我们所要做的事情、所要花费的力气只有一半。但是“功必倍之”,我们所建立的功业,一定比它还要多一倍。“惟此时为然”,这个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这就是孟子坚定地认为,齐国如果行仁政王天下非常容易的原因。所以整个这一段话,就是孟子在跟公孙丑讲,说你们齐国,真的应该让齐王去明白,总想恢复管仲、晏子之功是不对的,你们今天的眼界如果放得更广大一点。你可以建立文王、武王之功,你可以让所有的这些诸侯都四方来朝,形成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其实和前面所讲的“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一个道理,就是“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齐国想要做是能够做得到的。
在我们今天,其实我们经常也会有这样的感慨。比如说我们看一个大的企业,没做好,倒掉了,其他的人就会很不明白,说他们那么大的企业,想要做好难道还不容易吗?你哪怕就是省一点经费,你都能够赚出一个上市公司来。其实我们站在外部看,就会觉得他们都很容易,但是孟子不知道的事是什么呢?大有大的难处,齐国到了这么大以后,它所需要的成本、它所建立的这种惯性的体系,这种创新者的窘境是孟子所不理解的。
如果照孟子这个说法,那整个世界永远都是强者恒强,因为强的人做出好的决定很容易,而糟糕的公司整天都在做坏决定、艰难的决定,好的公司整天都在做容易的决定。但实际上,为什么有很多公司大到一定的程度,就一定会倒呢?
《创新者的窘境》里边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叫作“右上角大迁移”。就是当一个公司变大了以后,它也一样会出现特别多的无奈之举,它要照顾的方方面面,就会变得比过去更多。它的官僚的体系,所耗费的成本也会比过去变得越大。
所以创新为什么总是在百里之地产生的?这都说了:夏后、殷、周之盛,都是方百里不过,因为小国更容易创新,小公司更容易创新,而这种创新一旦越过了一个门槛,就会形成燎原之势。
这一点上我觉得,孟子把齐国的创新讲得那么容易,是因为他缺乏这方面的认识和经验。大的国家想要转型、掉头,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能够看出孟子对于仁政的这种急迫的心情,他觉得这些领导者就是不想做,他只要想做立刻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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