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睡觉，睡一觉就好了。”奶奶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轻声地说道。
我好奇地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奶奶。
奶奶的眼睛水润润的，而且一闪一闪地发着明亮的光，光的颜色像极了她头发的颜色，那是一种银白色，属于村里大多数老人的颜色。
奶奶抬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和蔼地笑着说:
“看什么呢，傻孩子。”
然后望向窗外看到月亮悬挂于空中，回头见我还只是傻傻地看着她，她摇了摇头便熄了灯，动作缓慢地钻进被我捂暖的被窝里。
等屋内充满银白色的月光时，奶奶像往常一样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道：“以后奶奶就不能陪你了，奶奶老了……”
奶奶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屋里，一种异样的感觉徒然而生，我似懂非懂地，开始有了倦意。
慢慢地，我好像睡着过去了。
但是又好像朦朦胧胧地没有熟睡过去，徘徊在意识不清晰的状态下，做着一个很奇怪又模糊的梦。
梦里面是被银白色月光笼罩的黑夜。
黑夜里一片吵杂，鸡犬吠声与汽车轰鸣来回作响，其中还夹杂着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讨论声。
各种声音中我仿佛听到草丛中悉悉疏疏的娃鸣，在月光与黑暗的交界中传递出一片静谧。
侧躺着的我艰难地撑开眼皮，陌生的人影接二连三的映入眼帘，人影走动的间隙中，奶奶的身形在远处徒步不前。
银白色的月光打在她身上发射出温柔的氤氲。
我揉了揉眼睛，只见奶奶站在那里朝着这边挥着双手。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沦为一个发光的亮点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接着一大片熟悉的农田若隐若现。
田中偶尔有耕作的老人弯腰插田、憨厚的家狗摇动尾巴默默守在一旁，时不时还会冒出村里孩子追逐奔跑的影子。
它们汇聚在眼前并以一种匀速的速度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再然后，我困倦地闭上眼睛，于是所有的一切归于沉寂，无迹可循。
第二天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场景。
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母亲哥哥妹妹围聚过来，左一句右一句地问个不停。
他们的眼神里包含村里面叔叔阿姨惯有的关切，甚至较之更深，然而我也只能本能地睁大眼睛，一句话也回答不了。
疑惑之下，我的目光越过他们向四周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全然没有奶奶的身影甚至与她相关的任何事物。
没有二伯抽剩下的烟头，没有三婶送来的水果，没有脏兮兮的小黑，甚至窗外也没有大片大片的散发着香味的田地。
蓦然地，我毫无预兆地豪豪大哭起来。
原来，昨晚模糊的场景不是什么所谓的梦境，那孤独的身影是奶奶留给我的关于那里所有人的最后回忆。
四岁之前的日子，是在那片土地里土生土长的故事。
一只狗，一个老人，日出而作在日入而息，这便是这个小村子存在已久的模式。
后来，仿佛是我们这几个留守儿童的突然到来让这片沉寂已久的土地又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
奶奶是闲不住的，早出晚归是她一辈子的写照。
奶奶对于那片土地的热爱，总是出乎我意料的多。
晚上我总会守在门口，眼巴巴地张望着从脚底延伸出去的泥路，盼望着奶奶从黑夜里缓缓走出。
月光映在地上，斑驳影子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孙女，看，奶奶带回来了什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长长的泥路，奶奶如期而至。
“是什么？是什么?”
我边猜边扑到奶奶身边。
“咱家龙眼树熟啦!”奶奶摸着我头。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可以吃龙眼了。”
“奶奶!”我开口问道:
“这次你不许动手!让我来摘。”
“怎么，为什么奶奶不可以动手啊。”
然后我们就像往常那样做在门口，晒着月光，吃着果，聊着家常。
奶奶放心不下又提起之前我擅自跑出去玩的事:
“孙女，以后大晚上的就不要跑到田里了，知道吗?”
“为什么?那奶奶你也在田里待到很晚才回来。我都在这等了好久。”我撅嘴说道。
“奶奶喜欢那片土地。”
“为什么?”
“因为这片田，养活了我的孩子呀。也养活奶奶啊。”
奶奶说着说着，声音有些低沉。
她抬头看着星空，顿了很久才说道：
“而且……你爷爷也住在那片土地里啊……”
我听不懂奶奶在说什么，疑惑地抬起头朝着奶奶望的方向看去。
天空上挂着一颗圆圆的月亮，月亮闪烁着令人温暖的氤氲。
我认真地盯着月亮，想从中琢磨出奶奶的意思，可是除了看到几个影子映在月亮表面之外，我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我转过头，看到奶奶认真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我突然觉得这晶莹的光和月亮一样藏着我现在理解不了的意蕴。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奶奶和爷爷一生的牵挂。
奶奶的墓就葬在龙眼树下，和爷爷在一起。脚下的故土像极了老家门口的那片田地。
龙眼树也似老家那几棵树一样强壮，月光打在它们身上，竟然引起一阵熟悉的错觉。
我抬头望着月亮，它明明挂在那么遥远的夜空，却大的让人感觉如此地亲近，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它竟可以一尘不变。
那片土地的故事有些已积攒成灰，有些已沉落谷底；那片土地的样子不似当年，高楼大厦开始挡住了回忆的循环……
我只能站在月下，借助思念的媒介，怀念起那段长长的关于奶奶，关于村里，关于那片田的那段故事……
“爸爸，为什么不把奶奶也接过来?”
“因为奶奶老了，不能颠簸，坐不了车。”
我看着八月如火的天空，说道：
“老家的龙眼应该成熟了!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摘龙眼?”
“龙眼?老家那几棵树早就砍掉了。哪里有的龙眼?你想吃的话，爸爸明天买回来。”
“砍了?”
我不敢相信。
“为什么?”
“你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再劳累折腾了。可你奶奶又不听劝，非要下田干活。
上次晕倒在田里，可把我们吓坏了，还有几年前为了摘龙眼，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再说了，现在你奶奶由你叔叔照顾，那些树和田都没有人照顾，凋荒了反而更让老人心痛。”
“奶奶同意啦?”
“之前是不同意的，后来把你接走之后，你奶奶也没那么坚持，反倒是同意了。”
“……”
空气满是热浪，我倔强地抬起头，逆着阳光，反而看不清天空的模样。
它模糊不清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模样。
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岁月磨损了棱角。
那么多的不解，终归是活得不明白。
最亲爱的人，终究是因为太过于相爱，相互顾虑，而彼此执着于各自的执着。
最亲爱的奶奶，希望你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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