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出租屋

2013年，我大学毕业。毕业前夕在一家出国留学机构短暂地实习，仅仅是想自己挣两个月的生活费，买点儿好吃的好玩的。因为，出国读研是很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出国，首先需要的是钱，而有没有资金是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前我们一家三口就开始讨论的问题了。记得那时候，是我第二次出国前。2012年年中左右。我人在青岛，一边准备GRE和托福考试，一边忧虑着爸妈是不是可以在不影响现有生活水平的前提下送我出国。一边想要真正体验美国自由紧张的学习氛围，一边愧疚父母要为我的梦想埋单。有一次去买晚饭，在路上给爸爸打电话，再次和他讨论家里到底可不可以负担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

对于这一问题，我更喜欢给爸爸打电话，因为他总是乐观的。他会叫我放手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他说不要担心他和妈妈。他们有工资，偶尔还能赚一点外快，家里那套门面房每月租金也有一些。这些足够我上学的了。听上去，每月的生活费甚至每学期的学费并不是大问题。但是，入学前要签证，签证时需要保证金。这最大的一笔钱怎么办？爸爸说，他手头正在运营的一笔生意，可以帮我挣到几十万的保证金。我暂时放心。

时间过得很快。2013年1月2月的时候，我刚从美国交换回来没多久，便收到了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虽然专业排名全美前5，但是学校并不是理想中的，所以我一直等到3月份。说实话，直到那时候，因为钱的问题，我都没有下定出国读研的决心，而且一直觉得还没到最后一刻。可是3月份的时候，不得不做出决定了，因为我如果7月份办留学签证，银行的保证金到那时必需已经存够半年左右。我如果要出国，就要有这一大笔保证金。在家里没有这么多存款的情况下，我们必须要想尽办法搞到这一笔钱。而这方法一旦用了就不能退了。

没有等到理想学校的通知书，没有满心期待的奖学金，生意能挣到的保证金也没有着落。我迷茫了，似乎不知道自己出国是为了什么。还是爸爸。他一直是我出国读书梦想最大的守护者，比我自己还要坚定。他说，走出国门，你的眼界就不一样了。别的都不要想。这份经历一定会对你有非凡的意义。我问他，那保证金怎么办？

他和妈妈，在50岁的时候，为了女儿出国，做出了一个很多人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决定：卖房子。对，就是我们的家。因为地理位置和小区环境都不错，房产经纪说这房子可以卖个好价钱。预估60万人民币。然而，那一年一直都风生水起的二手房交易市场突然变得死寂。我们的房子有价无市。我看着来看房的人，对我的家挑三拣四，一再要求降价；看着爸妈为来看房的人这么少而发愁；看着爸妈向好事者解释为什么要卖这样好的房子…我想，我永远无法真正体会他们的心情。尤其是，我知道妈妈一辈子攒钱终于在我高一那年买下当时这套商品房的艰辛。她喜欢住在这里的，楼层好不用再爬六楼，暖气好不用在冬天受冻，等等。现在，她不得不放手。为了让女儿出去读书，而读书是否真的有益却是个未知数。后来，妈妈才告诉我，是我爸一直在劝说。我爸跟她讲，房子财产最终也是女儿的，与其留着给她以后用，不如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我们能给的帮助她。我妈就是被这个理由说服而同意卖房的。

最终房子以52万元的价格出手。这其中的50万存入银行作为我出国签证的保证金。钱的问题终于解决了，新的问题是爸妈住哪？

2013年3月初，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开学，我要返校了。爸妈那时已经找好了出租屋。他们会住在那里直到爸爸单位分的家属房完工。那时候，以为秋天就会完工了。临走前，我坚持要和爸妈去看他们选好的出租屋。那一晚，我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步伐沉重，像是被带了脚镣。比爸妈年轻很多的房主带着我们上了6楼。又是6楼。高中以前我家一直在6楼。我还在纠结于这个楼层的时候，门开了。我看到的是灰黑色的水泥墙。人们把这种房子叫做“毛坯房”。或许是已经来过很多次的缘故，爸妈很淡然。或者他们只是看起来淡然。爸爸和我讲着他们会怎么布置这个出租屋，叫我别太担心，他们小时候的家比这个破多了。我没有说什么话。该说什么呢?我是自私的啊，到那时，我心里仍有那个出国梦，最终也没有放弃。直到现在，我身在国外，看到网上有人问想出国家里却没钱，还要不要出国的问题，我仍然无语。有人回复，没钱出什么国。对，没钱，出什么国。我就是没钱出国的，到现在，我仍然没能回报爸妈对我的付出。所以，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发言权。

说2013年秋天就会完工的家属房，直到2014年12月才勉强交工。而爸妈自从2013年3月起就一直住在出租屋里。其实我们的房子在2013年2月的时候就已经卖掉了。爸妈跟买了我家房子的人商讨，他们最终同意多给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打包收拾东西。所以我在2013年返校前一直住在家里，我们也并没有打包。这是爸妈为我争取到的。我不必像他们一样离开漂亮的家搬进乌黑的出租屋。2013年暑假我回到家，在出租屋里住了一个月左右，直到出国。出租屋的洗手间没有门，洗澡的水总是不热，马桶时不时会堵。光是这些，一个月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并没有抱怨，只是内心酸涩。那时候觉得，我离开这个环境就可以不这么难受了。我是害怕面对的，因为这种让人不舒服的生活环境是因为我造成的。越难受就越想逃离。

我再次回家是2014年12月。电话中妈妈告诉我家属房完工了。我很开心，真的。因为回去不用再看爸妈憋屈地住着，就感觉是我带给他们的不舒适也都消散了。我不用再面对自己的自私，就像我从未自私地对待过挚爱的父母一样。我知道这些都只是自我安慰的理由。

2014年年末我从美国回家在出租屋住了3天左右。然后我们一家三口搬入了装修好的新房。虽然房子新了，但那间出租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爸妈在出租屋住了一年半，我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随着出租屋一起不会被忘记的是父母怎样舍己为我。他们没有大富大贵，他们没有给我花不完的钱和用不完的资产，但却倾其所有。如果说男朋友是那个有100块给我10块的人，父母就是有5块而给我6块的人。

爸妈从未抱怨过出租屋的生活，他们也从未埋怨我因为自己的梦想而带给他们压力。我2013年8月出国到现在已经两年半了。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有能力回报父母，虽然我知道他们毫无所求丙炔他们对我的付出，我永远也无法回报的完。这并不是一个讲述父母牺牲自己成全女儿然后女儿尽心孝顺，从此一家人快乐生活的故事。因为，女儿甚至连自立都没有。

2015年8月毕业后，我并没有顺利找到工作。而最近工作刚刚有点眉目的时候，去因为之前曾作为访问学生公费出国，不能立即申请工作签证。有时候，我仍然会想我到底值不值得爸妈那一年出租屋的生活。有时候，我也问自己，我为什么执意留在美国。有时候，我也想放弃。笑，不能酣畅淋漓。哭，却又觉得我有什么权力哭。自己选择的路，死磕也要走完，何况爸妈一直支持我。爸爸说，女儿留在美国，就是他梦想的实现。

我的留学梦和美国梦会怎样，我不知道。

这只是一个关于淳朴父母淳朴的的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