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的二月格外寒冷,我住在二十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断水,断电,什么都断,唯一不断的是如宇宙般无边无际的寂寞。
我对外宣称自己是个自由职业者,其实我只是个适应不了社会的人,什么工作都做不久,与同事的关系永远糟糕,一把年纪了还花着父母的积蓄,躺在乱糟糟的出租屋里专职于幻想,幻想自己是一只鸟,一棵树,一朵烟花。
碌碌无为的日子里,吃成了我唯一的爱好。价格低廉口味浓烈的辣条,最能滋养我的灵魂。每咀嚼一下,劣质的辣椒油就填补了味蕾的每一个沟壑,缓缓流进喉咙里,呛得我咳嗽两声。“啊!我活着呢!”我感叹道。
那个小家伙也喜欢吃辣条,我把辣条伸到空气里晃一晃,它就屁颠屁颠的跑出来。它形状太圆,跑得磕磕绊绊,有时直接仰面朝天栽倒在地,费半天劲儿又爬起来接着跑。吃辣条时,它用两颗锋利的小虎牙咬住辣条一端,辣条的红色就像被稀释的颜料一样一点点退却,直至呈现出诡异的灰白。食毕,它就抖动着它蓬松绵软的淡红色小卷毛,心满意足地离开。
它是一只年。
我在二十平米的小出租屋里,养了一只年。
两周前的一个傍晚,雪刚下完,我刚睡醒,眼前是湿漉漉的黑色垃圾袋,堆成山的脏衣服和无精打采的空气分子。我冷得全身痉挛,拼命用粗糙的皮肤摩擦被子来产生热量,等待着下一场睡眠如期而至。窗户方向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雪球一个接一个砸在上面,又仿佛有人故意敲击。窗帘至少有两个月没拉开过,我猛的一拽,灰尘宛若一群受惊的鸟,纷飞作黑压压的一片。久违的夕阳穿梭在灰尘之间,尽情地表演着化学书上的丁达尔效应。
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我看见窗外趴着一只不明生物。它通体雪白,四肢短小,身体呈球型,站在窗台纯白无暇的积雪里,完美的冒充了一个雪球。它用一双又圆又小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我在它明澈的眼睛里瞧见了自己的缩影,粗糙的脸,油腻的头发,呆滞的表情......见到如此丑陋的我,它非但没有害怕,还一个劲的卖萌,一会儿摇晃短小圆润的尾巴,一会儿露出肉粉色的舌头和两颗小虎牙,最后它将两只粗短的前爪搭到窗玻璃上企图直立,还没站稳,扑通一声仰面栽倒,四条小腿在空中一顿乱蹬,楞是翻不过身来。
窗被冻得死死的,我像拔河运动员一样龇牙咧嘴地折腾了半天,终于把窗子掰开了。谁知那家伙一秒钟前还笨拙的要死,瞬间就变成一个灵活的胖子,一个箭步钻到屋子里来,速度快到肉眼都捕捉不到。总共二十平米的小房间,我楞是找不到它跑到哪儿去了,床底看了,垃圾堆翻了,马桶内部都特意去瞅了一眼,没有没有全都没有。
天渐渐黑下来,我的心中忐忑不安,我与一只不明生物共处一室,它可能会偷吃我辛辛苦苦积攒的备粮,可能会咬坏家具,如果它本性凶残,可能会趁我呼呼大睡的时候一口咬住我的脖子。不过看它刚才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我更担心它会在某个角落死去,尸体的腐臭味弥漫得到处都是。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似睡非睡之间,只见无数绚丽的光斑在眼前绽放,红色,绿色,璀璨的金色,它们炸裂,扩散,点燃夜晚,然后像流星一般从漆黑的天幕上滑落,消失。这场景居然让我有点想哭。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映入眼帘的正是昨天的闯入者,现在它趾高气昂地蹲在枕头的一端,嘴里叼着一条皱巴巴的红内裤,我的内裤。
让我惊愕的是,那条内裤的颜色竟与布料分离开,向那个小家伙的嘴里缓缓流动,就好像内裤是盛果汁的器皿,而红色是其中的果汁。小家伙将内裤“一饮而尽”,伸出舌头,露出一个恶作剧后的完美鬼脸,它不会笑,但我感觉它满脸写着高兴。
我的内裤变成了沉郁的灰白色,因为褪色不均而斑斑驳驳。我沉浸在失去一条红内裤的忧伤里,从此结束了一个人虚度光阴的日子,赢来了久违的新生活––拖上一只神秘生物,一起虚度光阴。
我把灰色的辣条塞进嘴里,虽然看上去让人没食欲,味道可是一点儿不打折扣。辣条是个好东西,可以同时满足房间内两只生物的味蕾。
与神奇生物共处的日子里,我基本摸清了它的习性,比如它只吃红色系的东西,确切的说,是只吃红色本身。我吃完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它会去吸吮红色的泡面桶。我放在马桶上的红色坐便套被它啃成高级灰。它甚至还能吸食红色的光,外面建筑工地的红光只要进入我的生存领域,就统统变成了白光。它食用过的物品因为色调不同会呈现出不同的状态,有些是灰白,有些是浅黄,有些是淡淡的棕色,还有些会变得透明,但除了颜色,它们的形态、味道,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小家伙进食速度极快,以至于我的房间经历了几次扫荡,很难再找到红色的东西。不过,在大量摄取红色之后,它的皮毛渐渐产生变化,从原来无暇如雪的纯白,变成了个性十足的淡红色,而且颜色越来越深,只怕这再深下去,就会像小时候在街边看到的染色小鸡,或者顶着一撮红毛的杀马特青年,充满与自然相悖的劣质感。
不过,小家伙有一个比其他任何哺乳动物都省心的优点,它从来不会制造排泄物,它的身上甚至没有用于排泄的器官。这种逆天的特性着实让我松了口气。
既不需要投喂,也不需要我铲屎,我实在无法仅仅把它当作一只宠物看待,它更像一个与我平等共处的室友,在同一片肮脏的生态环境里各取所需,和谐而稳定。
有时候我们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我们不求上进安静闲适的小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世界毁灭。实际上,这个世界连最微薄的快乐都会克扣,比如有一天,房东的突击检查将我和不明生物的“非法同居”关系曝光于天下。
那天我难得出了门。小家伙找不到食物,饿得在地上打滚。我的肚子也发生了强烈感应,有节奏地抱怨起来。泡面与辣条,辣条与泡面,我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了。冒着蒸气的白花花的米饭,浮着香菜的圆嘟嘟的馄饨,都仿佛来自远古的回忆。我决心为自己和自己的好室友认真觅一次食。
于是我在楼下小摊打包了一份红油云吞,红色的,又顺带买了几个胡萝卜馅儿包子,红橙色的,我在小超市买了好丽友派,西瓜味美年达,在水果摊挑了几个歪瓜裂枣的苹果......如果仅仅是为了寻找食物,我与这个世界似乎也没有那么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我拎着一塑料袋的红色食品进入家门,映入眼帘的却是房东大人表情僵硬的脸。只见房东大人单手拎着我的好室友,室友则面不改色地叼着房东的领带大快朵颐,我猜那条领带曾经是酒红色的,现在它的一大半已经变成热情奔放的基佬紫。说实话,并不难看。
“房子里禁止养宠物。”房东一字一顿的强调,我比他高半个头,可我总觉得他在高处睥睨我,带着三分可怜,七分鄙夷。
“这个......这个不是宠物啊,自己跑进来的。”我连忙解释。
“那你不知道赶出去呀,就留它在房间里吃喝拉撒?”
“不会的,不会的,它很爱干净的。”
“呵呵,干净。”房东犀利如刀的目光对着整个房子扫了一圈,他的目光像盏探照灯,帮助我从宏观到微观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居住环境。
目之所至,一片狼藉。
“既然不是你的,不如直接带出去放生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爱护小生命的,让它和你一起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简直和被虐待没什么区别。”
他低头端详着津津有味啃着领带的小家伙,仿佛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的表情忽然发生了变化,鄙夷和厌恶一点点褪去,惊诧占了上风。“这是什么动物?”他小声嘟囔着,语气短促而紧张。
我一脸呆滞的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好像......好像是一只年!”
“啥?”
“年!”
第二天,房东就带来他的朋友––秃头专家,秃头专家的脑袋像裹了一层保鲜膜一般光滑,光芒万丈。他面色凝重地朝屋里的小家伙望了一眼,忽然拽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也拽出了房间。
“你好,我是年类繁殖工作组的专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把门锁好,咱们出去聊。”
我被带进一家咖啡厅,这是我第一次作为客人,在咖啡厅里享用咖啡。以前我与咖啡厅的接触,只是把一杯杯咖啡装进写着“美团外卖”的黄色箱子里,把它们分发给需要的人,风雨无阻。我始终怀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需要点外卖的咖啡喝,我假模假样的品尝了几口,觉得它与速溶咖啡没有太大区别。
“开门见山地说吧。”秃头专家说,“闯进你房间的是一只年,而且很可能就是从我们年类饲养与繁殖中心里跑出来的。”
“我......不懂......”
“你对年的记忆已经丧失了吗?”房东冷着脸问,“看你的岁数也不算小,小时候有过过年吧,就是过年的那个年。”
啊,过年,我有些印象。过年会放七天假,大红灯笼高高挂,鞭炮礼花噼里啪啦,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红彤彤的福字,夜里大家报团熬夜吃饺子......
后来,这些活动全都悄无声息地被取消了。烟花爆竹全面禁燃,福字和春联停止生产,七天法定节假日也没有了......
节假日被取消的那天,我还在上小学,妈妈在厨房里大张旗鼓地剁饺子馅。新闻联播的男广播员面无表情地宣布:“......科学家们经过长达三十天的观测,依旧没有找到任何年的踪迹,......,从今年起,与年有关的节假日将被取消......”
哐!菜刀狠狠撞击了菜板,妈妈剁肉的手停了下来。那晚我们没有吃到饺子,也再没提起过和过年有关的事。时间冲刷着每个人都记忆,后来所有人都习惯了没有年的日子,年逐渐被人遗忘。
“但是科学家是不会轻易放弃的!”秃头专家的语气中透出坚定的信念,“五年前,年类繁殖计划被提上议程,如今,这个计划已经全面展开。我们年类饲养与繁殖中心,就是繁殖计划的核心所在。”
“实际上,我并不太关心......”长时间待在熙熙攘攘的人类社会中让我感到不适,我只想早点结束话题回到我的安全领域。
可是秃头教授硬生生地打断了我的请求:“年这种生物比较特殊,它分为幼体和成年体,习性十分不同,事实上只有成体才能称作年。你听说过完全变态吗?”
“就是......特别特别变态的意思?”
“不,完全变态是指昆虫的幼虫与成虫在形态构造和生活习性上有明显不同,年虽然不是一种昆虫,但它的成长过程也相当于完全变态。”秃头专家讲得头头是道,可惜有点太学术了,我摸不着头脑。
“年的成年体是人类肉眼识别不了的状态,只能通过专用仪器监测,而且数据未必精准,由于难以观测,生活习性之类的也没有准确的记载,对于人类来说至今还是一个神秘的领域,现在最权威的说法是,成年体的年是一种跨维度生物。你知道什么是跨纬度生物吗?”
“不知道。”这种事先就知道答案的问题,需要问吗?
“我们生活的维度,长宽高,我们只能在这些象限上移动,我们无法跨越时间,只能任时间被动流淌。成体的年与我们不生活在同一坐标系里,它生活的坐标系更复杂,它只会在过年的日子间移动,从2057年春节走向2058年春节,就像我们随便跨出一步一样自然。它可以在时间的坐标轴上正着走,倒着走,但每一步都有规律的踏在周期性的时间点上。相比之下,年的幼体好控制得多,就是你见到的那个毛茸茸的球状生物,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维度上,以吸食红色素为生。过去的资料里记载道,幼年体吸食了足够量的红色,就会成长为成年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例幼体成长为成年体,这便是年从世界上消失的原因。”
“不科学啊,这个世界又不缺红色的东西,那家伙可是连红光都能吃的。”我质疑道。
“我猜测是生存环境的变化使它们的成长变得缓慢。”房东说。
“所以我们的繁殖计划,实质是催熟计划。”秃头专家继续他的话题,“五年前,一只幼体年的发现是我们希望的曙光,这说明年没有彻底灭绝。为了增加年存续的希望,我们将这只幼体克隆了一千只左右,培育出大量一模一样的幼体,我们为它们提供最纯粹无污染的成长环境,向它们投喂高密度的红色颜料。不过迄今为止,无一例成功成长为成年体。”秃头专家叹了口气。
“你们叫我出来,就是为了给我普及科学知识?好的老师我懂了,我可以走了吗?”我愈发的坐立不安。
“你当然可以走了,但你需要将那只幼体年交给组织,对于我们的计划来说,每只年都很重要,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
“为社会做贡献,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秃头教授不留一点儿反驳的余地,“社会需要你的时候终于到了。”他刻意强调了一下“终于”两个字。
年不见了。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离开的,窗户,门,全部锁得好好的,唯一年通向外界的路可能是下水道。但它就是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
我一直无法与这个世界和睦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年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不会鄙视我,还愿意跟我吃同一根辣条。
它一定不想回到什么饲养繁殖中心,要不它干嘛逃出来。秃头教授再怎么吹嘘,我也能想象到,那里对于它和它的同类来说如同牢房,每天都吃同样的红色颜料,一定腻味死了,就像我每天吃泡面一样,我理解那种心情,足以把人逼疯。
我居然背叛了它,面对专家的权威和一杯卡布奇诺,我除了一个劲儿的点头,一个不字也没敢提。他们总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全国人民的节假日,为了一个物种的明天,为了科学......他们总能找到伟大的意义粉饰他们傻子一般庸庸碌碌的举动。
它一定生气了,所以它离开了我,别看那家伙平时看上去蠢萌,它心里什么都明白。
杂乱无章的房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异次元,除了我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生物的踪迹,无论朝哪一个方向走,都是虚无。我忽然感觉好冷,我漂浮在世界与世界的夹缝中,毫无归处。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家里打来的。
“今年能回家一趟吗?”
“......”
“工作别累着了,别逼自己太紧,偶尔也应该放松一下,你都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
真的,毫无归处吗?
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窝囊废不多了。一个人装模作样的到外面打拼,交着房子的租金,却躺着混吃等死。我没勇气去找工作,因为受到的挫折太多。我没勇气跟人打交道,因为大家都看不起我。我厚着脸皮跟家里人要钱,说自己在创业,需要投资,说完这话我都想扇自己一巴掌,可我还是会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汇款。
我最害怕的就是回家,一旦回家,他们马上就会发现我一无所有,一身狼狈,失败就像一道洗不掉的纹身,刺在眼角眉梢,无处遁形。
我制造了一个自相矛盾的骗局,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其实......我......我失业了......”我忽然觉得这个骗局再继续下去十分可笑。
“哦,那就赶快回家嘛。”
我再次看见了年,它蜷缩在床的一角,呼呼大睡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要回家。
管它什么秃头专家和科研工作组,管它什么为社会做贡献。我逃跑了,带着年一起,朝家的方向。
我把年放在背包里,它竟像液体一般流动开,化作一张薄薄的饼,这家伙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学会了改变形态的秘技,甚至火车站的安检也查不出所以然。
火车一点一点向家的方向接近。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只剩下汽笛的呜咽与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背包。年忽然像阿拉丁神灯一般冒了出来,肆意地膨胀扩散,像带有颜色的气体,笼罩了整个车厢。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它又缩小回原来的肉球形态,吐了吐舌头。
喂喂,这恶作剧可一点儿都不合时宜。
我离家越来越近,年也扩散得越来越远,我已经无法再把它塞进行李里,好在它的透明度已经高到不会被人察觉,我可以感觉到它悬浮在周围的空气里,缠绕着我,仿佛依依不舍,但它终会离开。
纵观我的人生,乏善可陈,劣迹斑斑,不负责任,满嘴胡话,宁愿蜷缩在狭小的空间,也不敢面对这变幻万千的世界,赚不到钱,找不到工作,被人瞧不起,交不到朋友,更不要说女朋友。我根本不适合生活在这个世界,我已经认命了。有些人就是这样,就算读一百篇《你凭什么不努力》,也一点点都下不了努力的决心。
即便如此,我依然有我的归处,我的家就在那里,不来不去,永远接纳与包容我,贫穷、愚钝、懒惰、不善交际,这都没有成为它把我拒之门外的理由,无论我如何落魄潦倒,它都会为我留下一片的立足之地,点上篝火,备好美食,等待我风尘仆仆的归来。
我还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我成功养大了一只年,这个科学家们抓耳挠腮的难题被我轻轻松松的破解了,虽然我完全不清楚原理所在。或许这世上真有一种叫做使命的东西。有时会有那么一件事,所有人都做不到,唯独你能。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但我不得不承认,它很玄妙,充满绝望的同时,也充满惊喜。
我在大巴车上打了个盹,醒来后已经感觉不到年的存在了。想起我们在小出租屋里同吃一根辣条的欢乐时光,我终究是不舍它的离开,我想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根我同吃一根辣条了。
但我知道,它已经成长为一只独当一面的年,每走一步,都掷地有声。
远远望见,家门口贴上了一个大大的福字和春联。
鞭炮声此起彼伏,萦绕耳边。
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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