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曾经吵嚷着再也不想看见彼此,想尽办法摆脱彼此的身影。如今的紧紧相拥,割舍不下的,又岂止是思念?
“你给我回去!不!要!跟!着!我!”
说这句话的人要么两手叉腰,要么环抱双手,眉头紧皱,翻着白眼,那恶狠狠的样子,成了我童年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个人,就是我二姐。
二姐还待嫁闺阁的时候脾气不好,稍有不顺就冲身边的人发脾气,活像个炸药桶,一碰就炸。我总说她是小辣椒,被她拿着竹条满寨子追着打。
我也不吃素,从不让她追上。看她在身后累得气喘吁吁,还扮鬼脸嘲笑她。回到家,我会跟皇额娘告状,皇额娘自然偏袒我,二姐不服气,于是我俩又在家里上演猫捉老鼠的戏码。
时光似乎嫉妒我们的欢愉,突然有一天,我正百无聊赖地逗着家里的狗子,皇额娘就告诉我二姐要嫁人了。真的是很突然,我连谈恋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要结婚了。
对我来说,结婚就是大人了,可二姐明明也才二十出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成绩又那么好,怎么就要辍学嫁人了呢?
心里那个完整的圆圈被人拿走一块,我觉得堵得心里好慌,好像心爱的玩具被人中途抢走。我也因此埋怨着姐夫,很长时间都不肯承认他是我的姐夫。
记得有个冬天的夜晚,我嫌冷,钻进了皇额娘的被窝。正睡得香,迷糊中听到门口有敲门声,皇额娘披着衣服出去开门。二姐带着一身的寒气二话不说钻进被窝瑟瑟发抖。
皇额娘问她怎么大晚上跑回来了,她不说话,蒙着被子一直颤抖。安静的夜晚,她极力控制的抽泣声还是被皇额娘听到了。在我们的追问下,她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事情经过。
冬天,村上的人都会提前准备好干树枝或干树桩,以便冬天烧火取暖。二姐夫的大嫂,是个不折不扣的毒舌加泼妇,她自己没准备柴火,天天来二姐家拿,二姐说了她两句,就被她用“都是一家人,用得着这么计较吗?”来道德绑架。
二姐当然不退让,认为这样的人只会得寸进尺,就同她理论起来。那位没人性的嫂子说不过二姐,恼羞成怒地拿出菜刀欲要砍人。二姐夫死命拦着,二姐这才脱身跑到家里。
我听了很震惊,半天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二姐,只能听皇额娘义愤填膺絮絮念叨着。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人性的险恶,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不惜闹出人命。
我问二姐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她只是让我好好念书,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此时的她,怀里抱着粉嫩嫩的外甥女,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
在生下外甥女后,二姐瘦得厉害,蜡黄的脸上嵌着无神的眼睛,苍白的嘴唇像久卧在榻的病人毫无血色。小小的个子越发单薄,仿佛风雨大一点就能把她摧毁。
外甥女也很淘气,二姐每次教训她的时候都要加上一句——你就跟你小姨一模一样!我总是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趁她不注意,抱起外甥女就跑。
一年后,外甥女断奶了,二姐把她交给皇额娘照顾,就和姐夫去了广东打工。那时候我真觉得二姐的心好狠,舍得离开这么小的孩子远走他乡,让孩子像没爸没妈那般可怜。
为此,我更心疼她了,省下的零花钱都给她买了五彩的皮筋儿和各种好吃的糖果。外甥女长得很乖巧,模样也精致,我常常把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虽然她总是嫌弃地一把扯掉头上的发卡,但并不影响我“折腾”她的兴趣。
年关将近,二姐回来了,消瘦的身体终于有了点人气。外甥女拒绝二姐的靠近,一直赖在我身上不肯下来。我对她说,“那是你妈妈”,她却脆声声地喊了声“阿姨好”。
向来坚强的二姐,眼泪当场就下来了,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久久没能收回来,那种复杂的表情一直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没过几年安稳日子,二姐发现外甥女的眼白呈现一大片橙黄,整个眼球看着就是个黄色的点缀。她带外甥女去县医院检查,说是急性黄疸肝炎,必须立刻去州医院住院治疗,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我看着活蹦乱跳的外甥女,还劝说二姐,“医生都喜欢夸大其词,姐,你别太担心了。”
二姐没回我,收拾东西连夜就赶往州医院。在路上,外甥女昏睡过去,二姐以为只是睡着了。到了医院门口,当医生有条不紊地把外甥女送去抢救室,二姐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和阎王做斗争了。
她自责地站在抢救室门口,任凭姐夫怎么劝都没用。倔强的二姐一滴眼泪也没流,倒把二姐夫急得团团转,生怕她精神崩溃。
还好送得及时,外甥女没事,一个月后就出院了。轻描淡写一句“没事”,却包含了多少辛酸和如释重负。直到少爷的降临,我才知道为人父母有多不容易。只要孩子没事,大人就没事。
而后没多久,意外再次降临,二姐夫的爸爸中风半瘫在床。为了生计,二姐夫不得不离开家乡独自踏上漫漫打工路,照顾老人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二姐身上。
二姐每天都烧一大锅草药,用浓得流墨的汤药给老人泡澡。看她熟练地给老人褪下衣物,我羞得转过身不去看,心里为二姐感到不值。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辍学结婚?不然,她的人生不会是这样子的,绝对不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医生寓言一辈子都注定在床上度过的老人居然站起来了。再慢慢的,也能拄着拐杖拖着一只脚走路。二姐再也不用那么辛苦熬药,她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
去年,二姐家盖起了两层的小洋房,日子越过越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有一天,姐俩正在择菜,我问她,当初为什么要辍学,她悠悠来一句,“还不是为了让你上学,咱们家只供得起一个人。”
我择菜的手停住了,别人都说二姐是因为和人谈恋爱才选择辍学的,我居然信了!我居然信了!!
懊悔、自责、羞愧、痛苦、感激……各种情绪涌上脑海,汇成炙热的泪水滚出眼眶。我紧紧抱着她说不出话,二姐也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菜也轻轻回抱了我。
这是我们姐俩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感慨万千的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跟二姐闹得鸡飞狗跳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二姐比我大四岁,在我印象中,我的生活基本上都是在和她斗智斗勇。家里大人忙的时候,我就被扔给二姐照顾。二姐每次都很嫌弃我这条淘气的小尾巴,因为我总是粘着她,还跟她对着干。
她是个标准的学霸,是同学眼里的“优秀班干部”,是老师口中的“三好学生”,是邻居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她多才多艺,能歌善舞,是鼓号队指挥,是乐团主唱担当,是舞蹈主演……
话说得好,树大招风。二姐像是一个磁铁,能把好的坏的都吸到自己身边。每个小屁孩都有各自的小九九,看不惯二姐的人也不在少数,经常有人给她使绊子。
听说有人在她饭盒里放蚯蚓被她发现,她捏起蚯蚓就往那人脖颈里放,吓得那女同学当场尿裤子。
后来,那女同学把气撒在我头上,把我堵在学校后门不让回家。呵呵,我二姐那样的人,身为一母同胞的我会逊色到哪里去?我也有我的后援团啊!
很快,二姐听到风声,带了人火速赶到战场。当看到角落里安静坐着看戏的我,冲过来就往我头上拍了一掌,并朝我大声嚷嚷:“你这个笨蛋!你没长腿吗?!不会跑吗?!”
“我这不是没事吗?我看他们玩儿呢。”
“你个智障!万一打到你怎么办?!你快回去写作业!”
我本想偷偷看热闹的,可是她叫了人把我拽回了家。我的心思根本就收不住,总想着二姐会怎么对付那些人,会不会很残暴?
二姐很快就回来了,看她意气风发的模样,我凑过去好奇地问她,“姐,你打赢了?”
二姐秀眉一瞪,“你这大笨蛋!下次遇到这种事,赶紧来找我。就你那尖叫声,我在教室也能听到。”
“那你到底打赢没有啊?”
“我用得着打?忘了我是三道杠?吓唬吓唬就足够了。”
小小的我不懂三道杠的含义,只知道肩上佩戴的红红的杠子很有威力,动动嘴就可以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在学校被二姐照顾的两年,我着实收到了很多好处,经常有人来拿着糖果面包或者小玩意儿来贿赂我,让我替他们向二姐求个情,不要告诉老师或者不要扣学分。
直到我肩上也有了一条杠子,才知道那道杠代表的含义,也懂得了它的分量。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做权利的东西在作祟。
二姐小学毕业时,我才读三年级。再没有二姐的唠叨和谩骂,我心里确实高兴了很久,像打了胜战的将士有些得意忘形。可明明,我们只是分开。
那以后,我们一个星期只能见一次。短暂的离别似乎也缓和不了二姐和我的关系,我们依然水火不容。
可我还是喜欢跟着她,看她跟朋友一起打毛衣,我也学着打;她练习唱歌,我也跟着瞎吼;她在看书的时候偷偷看粉红色的信笺,我把自己变成一头长颈鹿,瞪圆了眼睛去偷看上面的内容。
只要二姐走出门,我不管在干什么都会提上短腿赶紧跟上去。对我来说,二姐就像一个盲盒,里面有很多新鲜的事物,让我打开了不一样的世界。
可是二姐不让啊!每次发现鬼鬼祟祟跟着的我,二话不说,顺手抡起身边的东西就想吓唬我。我假装落荒而逃,然后在转角探出头来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二姐瘦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动了动,将我从满满的回忆里拉回来。我突然很怀念那些吵吵嚷嚷的日子,满腔的感情不知从何说起。那时总觉得二姐很凶,可细细回想,她也只是嘴里说说而已。
“姐,你那时候怎么那么凶呢?”
“谁让你那么讨厌,总跟着我?”
窗外的云朵在偷笑,天气突然很好呢!适合叙旧,适合怀念,适合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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