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月亮上我双手捂住眼睛
在水滴中我双手捂住眼睛
月亮上一个丫头昏睡不醒
月亮上一个丫头明亮的眼睛
月亮上我披衣而起 身如水滴”
这是一首叫做《初恋》的情诗，海子组诗《九盏灯》中的一首，写于1987年，距离海子辞世仅两年。1984年冬，海子开始了他的初恋，那是一个伟大诗人和一个可爱女孩之间的爱情。海子完全沉浸在在爱情中的甜蜜中，那是一个水一般的女孩子，以至于诗人甘愿沉溺其中，“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洒满我的面颊/我一生也不想挣脱”（《海上婚礼》）然而，幸福太过短暂，两年后海子与女友分手。这次的爱情，影响了海子的一生。对他既是一场青春的劫难，又是一次人生的涅槃。此后海子的几次恋情，也都先后离开了他，但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初恋情人。因为，那是在早晨碰落的第一滴露水，那么纯洁清澈，那么转瞬即逝。
当那个女孩子还很天真的时候，她在当时能够喜爱上海子以及他那种天马行空的诗，随着她大学毕业，身上那种潜在的社会处事能量逐渐焕发出来，并被她自己确认和践行——正如海子确认了自己的诗人资质后所表现的，两人便必然会从此分岔，顺着各自的方向延伸。海子与她近两年的情感，在经过不可挽救的努力之后，直到1987年10月，才在他的心中彻底结束——“在十月的最后一夜/我从此不再写你”。他们之间的最终分手，不仅仅是海子个人情感上的失败，也是一个农村贫困子弟相对于城市体面社会阶层的失败。即使初恋如露水滚落叶面，稍微片刻，便在艳阳之下无处遁形，蒸发，升腾，化为乌有。但她是海子无法告别的告别，挥不去回忆，露水还挂在发梢，结满透明的惆怅，成为海子一生的迷惘。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穷孩子提灯还家 泪流满面
一切死于途中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泪水》
我觉得，海子诗歌中与水滴或露水有关的，应该都和这位初恋女子相关。她来自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所以，海子笔下对于草原马匹和青城（“呼和浩特”这一蒙古语的汉语意译）的特殊意念，也与她直接相关。
她走来
断断续续的走来
洁净的脚
沾满清凉的露水
她有些忧郁
望望用泥草筑起的房屋
望望父亲
她用双手分开黑发
一枝野桃花斜插着默默无语
另一枝送给了谁
却从没人问起
——《女孩子》
少女
头枕斧头和水
安然睡去
一个春天
一朵花
一片海滩 一片田园
少女
一根伐自上帝
美丽的枝条
少女
月亮的马
两颗水滴
对称的乳房
——《诗人叶赛宁》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 一命归天
——《祖国或以梦为马》
你饱含愁怨的水滴
绚丽的水滴
来到人的村庄
田地里 财宝坐满
财宝脱下了四季不变的衣裳
那是水中美丽的白蛇和青蛇
她们深情款款，顺水而下
为报恩来到你家屋顶下
莫明的深情的蛇
你饱含愁怨的水滴
惆怅的水滴
你来到播种稻谷的宋代村庄
——《白蛇传》
在我们时代的车轮上镌刻了多少易朽的诗？但至今读来还滚烫伤人的诗句，来自这样一个足以流传后世的海子。水一般的女孩子走了之后，海子那种有着深刻生命感伤和暴力性的精神烈焰，便触目地出现在他的诗歌中，他在疯狂的精神自焚中兀自燃烧。终于，海子就像冰冷而又坚韧的玻璃，历经了火的灼烧历练成就了自身的纯粹，以一粒粒通透干净的玻璃水滴，将生命中流过的每一个瞬间凝固成永恒。在成为锋利透彻的玻璃之前，他也曾是柔软浪漫的恋人，在美丽而明亮的夜晚，彻夜谈论玫瑰直到美丽的晨星升起。那一滴活泼灵动的水，曾经在海的怀抱里。海底下的大火，经过山谷中的月亮，经过露水般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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