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天太冷,根本不愿意挤公交。在站台上盼啊盼啊,却怎么也盼不到要等的那辆车。一次又一次跨到马路上翘首西望,一次又一次失望退回。终于,该死的202终于露头了,心底忽地蹿起一股无名火,期待落空之后的姗姗来迟,比不来更令人生气。
车还没停稳,一窝人就追着车跑,车门刚打开,一窝人就刺着头往里钻。司机气急败地回头嚷:”往后去都往后去,后面空了那么多地方不往后去想干嘛!“粗暴的声音像一只飞镖从车头飞到车尾,“咣”的一声跌进人群,没伤着任何人,也伤不着任何人。大家纹丝不动,发呆的发呆,唠嗑的唠嗑,玩手机的玩手机。一两个想动的抬眼看了看旁边人,后者銲住似的没有任何反应,遂心安理得地也把自己銲在原地。司机冒火的眼睛仿佛要射出刀片,在想象中把岿然不动的人群来回刮上好几遍,刮得血珠子直冒,才解恨地猛掉过头,“呯”地一下关上车门,顺便把一连串小声的咒骂夹死在门缝里。
车子继续前行,车厢又回复了原来的节奏——和平,吵杂,挨挨挤挤,嗡嗡嘁嘁。
我站在驾驶员后面两对排高座椅中间的过道上,把自己吊在一个黄色拉环上。我面前高椅子上坐着一个满脸油光的老男人,正唾液四溅地跟我旁边吊在另一只拉环上的“竹竿”谈政治。他的厚嘴唇上下翻飞,各类政要像是他家亲戚似的被他以一种狎昵的语气从阔嘴里源源不断喷出,触目惊心的大眼袋上面随意划拉出来的小细眼因为讲得得意而发出兴奋的光芒。
“这两片肥唇要是割下来煮煮应该能切一个大件盘子吧”,我盯着他的香肠嘴恶作剧地想。
“竹竿”对于政治并无多大兴趣,几次试图把话题转向别处,都被大油脸的唾液喷了回去,只好心灰意冷地把自己囚在他的话题里,成为他演讲的忠实听众。
受够了这张大油脸以及他的喋喋不休,趁着车在站台停下来的当儿,我奋力往后挤。后面确实松快许多。我找到一块空地,一手拉着拉环一手扶着前面座椅的把子,站定。
我的口罩和帽子掩着头脸,只露出两只闪闪发光的镜片,这严实的包裹让我感觉无比安全却又百无聊赖。
我的目光移向我前面椅子上的人。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微卷的头发用发夹夹成一个低马尾,安静地伏在脑后。她双唇紧闭,眼睛望向窗外,眉梢眼底看不出一丝表情,安静得像座雕像。 闲得难受,我开始研究她。她家里可能有一个正在上高中或大学的学生,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学校。经过初为人母的新奇与热情,经过十几年打仗似的伴读,孩子已不再需要她操心。她家庭稳定,舒适安闲,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活,一年就是一天天重复的累积。日子像四条腿的木桌一样稳固,稳稳的日子,稳稳的幸福,稳得连话都不必多说,街都不想逛,新衣都不想添。也许有时候,甚至连自己的性别都会忘记。就那么冷淡而稳妥地往前晃——像公交车一样,在噪杂喧嚷中,沿着既定的路线,悠悠往前晃。
类似的场景,相似的境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凝固般前行。
就这样老去吧,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我抬头望向窗外,熟悉的街道与建筑在昏黄的灯光里缓缓后退,激不起任何感情,想或没想的全无意义。
窗内,拥挤的车厢,黑压压的人头,不同的脸,却又没有太大的差别,或木然,或冷漠 ,或疲惫,或暗笑......激不起任何好奇。
这无趣的人生。
“嗡”的一声响,女人一直握着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脸,低头打开手机。只轻轻一扫,她的眉眼便像受了点化似的瞬间活泛起来,有一个微笑要破唇而出,她极力控制,死死地抿住嘴,可是笑意已在眼睛里深深地荡漾开去,她掩饰地弯起手指盖住嘴,假装清了清嗓子,把一弯微笑藏在手底。
这抹微笑晕在一张中年女人欲老的脸上,呈现出令人诧异的少女般的扭怩与羞涩。这抹暧昧的微笑,属于家庭之外,试图推开时间的碾压,挣脱单调的现实,延缓自己滑进枯萎,是留恋是挣扎是胆怯是残喘是抗议是寂寞。。。。。
女人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往车厢前面看了看,停了一下,尽量自然地拿起手机摁了一阵,然后关掉屏幕,又像以前一样握着放到腿上,安静地望向窗外——安静得像座雕像。
未几,手机又嗡地响了一下,正击中她看似平静实则期待的心。
她沉浸在与手机的热恋中,以一种警惕而悄然的姿态,关注周遭又隔绝一切。
公交车继续前行,和平,吵杂,挨挨挤挤,嗡嗡嘁嘁。
她最后一次拿起手机,点出一长串短信,展开一个只属于她的秘密世界,逐条看下去,有时一条要停顿下来看上好几遍,看一条删一条。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想要偷窥,我只是稍微低下了一下头,碰巧看到最后一行字:到站,不要回了。
删完所有信息,她长呼一口气,把手机放进包里,挺直了腰,抬眼看着前面,声音清脆地叫了一声:〞师傅,前面站台停一下。〞
马上要过河了,河那边应该就是她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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