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山草青
我知道,这是你闻不到的气味。它埋伏着潜行着,不能预料何时会袭来。就像这天,我在园里走着,忽然就来了它,不大的一团,一着我的鼻,我的后背一阵麻,我便僵着不动了,因为我的魂已在瞬间被吸入那气味里去了。
那气味原来只是模模糊糊一团,里面闪闪忽忽,似有着什么。我游进那气味里,便看见那是在夏间,在我外祖母的院子里。地面晒着金黄的玉米和红艳艳的辣椒,蒸腾着溽湿而浓郁的气息。太阳烈极了,似乎照到什么上,而在那空间里反着一些亮白的光。院子边上,有许多的美人蕉,开着橙黄的花,散着它们的香,和邻居猪栏的臭味混在一起。还有一种用来看的结着小红果的矮树丛,在几棵大万年青下静着。院门旁,是一堵用大块的卵石堆起来的矮墙。墙的孔隙里,一只鲜黄的四脚蛇爬出半个身子。院子里的压水井被太阳照得散发着铁腥。我和表哥,在一只大甲虫的腿上绑线,掰断了它的腿,那断腿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气味,和黑蚂蚁被揉碎后一样。那么一团小小的气味里,竟装了一夏里,事事物物热烈地发散着的气味吗?但我不想这,这时间我只是痴心地闻着那些气味了。
我闻到牛鼻里粗粗呼着的沤草气,还有牛身上一层结硬的牛粪的味道,这是傍晚了,外祖父牵着牛回来,出现在门口。有祖父透了汗的麻布衬衣的气味,然后是舅舅的摩托车熄火后热烘的汽油和橡胶味。我看见那时的自己了,站在一只大木盆里,水淋淋赤条条的,挺着西瓜肚。木盆潮湿的苔藓味跟着水汽蒸上来。一条干毛巾蒙住我的头,我被捂在那一股味道里揉擦着。对了,路上突然袭住我的,确就是它了!然而边上还有外祖母身上的味道,她困难的呼吸的声音。还有接着套上来的短褂上太阳的焦糊味和肥皂味。泼啦一声,浑污的洗澡水扇开,顺着屋前的坎沿倾流。然后呈上来小桌上的饭菜的气味。酸辣的泥鳅汤。油煎的鱼鳞茄子。萝卜干。西红柿煮豆子。爆辣椒。水白菜。这些植物和动物的肉烹过的气味。
夜里明朗起来的,是外祖母的小屋里越剧影碟封套的异香,表哥的游戏卡的气味。还有放了白糖、冰糖,兰花根,桃酥,花生糖的透明塑料罐黏甜的气息,似乎沾着灯光的暖黄色。外祖母排在一起的各种小药瓶的气味。外祖母的帐子和篾席柔和而衰老的气味,被她用蒲扇扑来扑去。外祖母的用皮筋扎起来的“点点红”纸牌的毛边的陈旧味。外祖母的针线篮里的碎布的气味。外祖父的烟斗味。桌上隔夜西瓜的甜馊味。
阴暗的厨房里,留着蒸过厚片腊肉的腊油香。黑洞洞的橱柜的霉尘味。灶旁斩成一尺长的柴禾的香味。松木的,橘木的,黄荆的,志木的,爆木的。猪食桶里潲水和糠秕的气味。开水烫过后鸡毛的气味。
外祖母很胖,她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过,只是一种病。她总在厨房,水井,菜园,猪栏,还有小屋这几处间慢慢地走着,滞重地呼吸,不时倚着什么歇息,于是就在那儿散着她身上的气息。我用铁桶提水,她叹息似地在后面说:“妹婆崽,慢点,慢点。”我的水桶里的水洒在沿路,于是仿佛也溅起些说不上来的气味。我在灶门烧火,外祖母在灶背舀着锅里的水响。她说:“妹婆崽,去玩吧。我的火你不会烧的。”我说:“我会。我喜欢烧火。”她听得笑了,然而笑仿佛也是吃力的。她说:“好,好,那你把中间的灶也烧起来。”她要去喂猪了,提着笨重的木桶。我说:“家家,等我来提。”她没有让。“我还提得动,我自己慢慢提。”她就自己一挨一挨地慢慢提着走了。我看着她的后影。这又是一种什么气味呢,这无状的气味扑来,再从我的眼中出去时,已是一片的泪。
我知道,这都是你闻不到的气味。你能闻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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