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远航
1
8月的深圳,热浪滚滚,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大鹏湾海域的一艘外租垂钓小船上,我和磁哥像两只脱了水的虾米靠在船尾,满脸的怨气。
忽然,磁哥脱掉防晒衣裤,只穿着三角红内裤,光着大腿,青皮的后脑勺和脖子的肉肉如同米其林那样连为一体,那根儿大金链子在夕阳下一闪一闪滴。
他又哼着那首《我们的田野》,随后扑通一下跳进海里……
我急忙大叫:
“磁哥!又不是第一次空军了,没啥丢人的,咱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儿就自绝于人民啊!”
过了一会,不远处的海面上,磁哥探出头呼吸。
他平躺在海面上仰视天空。
金灿灿的夕阳映着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
“小子!你知道吗?我已经找到夏薇了!”说完又潜入海底,半天没有音信。
2
磁哥是我钓友,比我大20岁。
身材健硕,虎背熊腰,脖子比脑袋还粗似河马一样;
一年四季的标配————圆寸、金链子很像陈浩南的老大B哥。
作为狂热的海钓发烧友,我们于2012年四海钓鱼频道组织的一次比赛相识。作为屈指可数居然没有战果的两个佛山籍选手,我们英雄相惜,从那以后交往过密。
起初我叫他磁叔,后来大家越来越熟,他很认真的对我说:
“别以为你比我小二十岁,咱就不是一代人啦。咱俩都一样!没有结过婚就是平辈!得叫哥!听见没?再叫叔以后出海不带你玩了!”说完就哼起了那曲古老的《我们的田野》,还一副逍遥派的姿态。
我马上怼他:“那照你这个理论,我要先结婚了,你是不是喊我航叔啊!哎?对了,咱能换个歌吗?老歌、老听、老掉牙啦!”
听罢,磁哥暗自苦笑,随后摸了摸脖子对我说:
“小子!你懂个屁!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有内涵滴。你不是一直好奇我脖子为啥比脑袋还粗吗?”
3
磁哥出生于上世纪六零年的中原,
由于饥荒,出生后险些和邻居老夏的闺女互换着煮了吃掉。
劫后重生,他和那个小姑娘夏薇惺惺相惜。
俩个娃娃从记事起就终日粘在一起,
生怕一旦分开,对方或是自己会被吃掉。
就这样他们形影不离的长大。
在那个没有流行歌曲的年代里,
磁哥喜欢在傍晚听着夏薇哼唱《我们的田野》,
金黄色的麦田,红红的夕阳笼罩着他俩。
落日的余晖投射到夏薇长长的眼睫毛上,
阴影扑闪在眼帘的下方,
睫尖闪动着光芒。
歌儿听久了,俩人就在这片美丽田野下的苞米地里私定了终生。
第二年,磁哥身边发生了很多大事,
毛爷爷逝世,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同时他发现夏薇一家也离奇的消失了。
他惊慌失措,觉得天都塌了。
村里出现有很多传闻,传的最多的,也是他最相信的就是夏薇一家为了躲债去了香港投奔亲戚。
16岁时磁哥的梦想是什么?
一定找到“媳妇”夏薇!就算天涯海角。
3月的一个午后,磁哥离开了家乡。向南走,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4
深圳。
全国性经济中心和国际化大都市,改革开放的桥头堡。
可当年磁哥辗转数月来到时,它还只是个渔港。
为了生存,磁哥开始帮着渔民打渔,想着赚钱买车票去香港。
可真攒到钱才发现那是人家英国地盘,像他这样的有钱也过不去。
于是每天夜里,磁哥都会坐在海边,对着月亮默默哭泣!
他的泪水感动了鱼老大发哥。
阿发认真地告诉他,不行就偷渡呗,但用船很危险,香港水警可不是吃素的。早些年过去被抓住的据说都毙了!
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磁哥静静地看着一海之隔香港的万家灯火,眼里全是思念和担忧,可心中却满是绮丽童话的序言。
终于,磁哥这个中原旱鸭子决心游到香港去。
5
两年后的磁哥,从最初的清瘦少年,屹然变成一个粗壮的汉子。
为了能横渡香港,700多天里,他日练夜练睡醒了就练,由于游泳要领不掌握,最终练出了畸形,侧方肌增生粗大,脖子比脑袋还粗。
可不管怎样,此时的他已经可以连续在海里游超过8小时。按渔老大阿发的经验,就算风浪大了也能游过去啦。
当年偷渡香港的路线大致分为4路。
前3条线路的危险太多。
边防军,警察,铁丝网,狼狗,沼泽,扎脚的海蚝,随便一个都会导致失败。
至于4号线,传说这条路线守卫倒是最为松懈,但因为大鹏湾紧邻太平洋,风浪和鲨鱼成了比守卫和狼狗更致命杀手。
1979年9月16日凌晨1点,磁哥选择4号线从大鹏湾下水。
目的地香港吉奥岛。
直线距离12.8公里的海域,磁哥一直拼命的游,抗击着不断打在身上来自太平洋的海浪,游过鲨鱼的窥视,游过港警的探照灯,游向憧憬中幸福的彼岸。
筋疲力尽的磁哥上岸后,迎接他的已是英国的日出和持枪的洋人军警。
逃港者磁哥,被拉上一辆有弯刀标志的军用吉普车,很快拉到一个难民营。等待他的并不是枪决,关了几日后他被送上了开往罗湖的火车。
再次来到深圳,彼时晚风拂面,满耳涛声,海边的礁石旁,烟头一暗一明。磁哥告诉自己说:等着,老子还会游过去。
6
19岁的磁哥在罗湖一家工厂当了技工,并学会了开最简单的车床。想着赚点钱再回渔村偷渡。不久,工厂倒闭,他就带着兄弟接手过来,没几天,那里居然开始扩建并很快成为我国内地第一个出口加工区。
磁哥发了!
邓爷爷一国两制口号的提出,再去香港也不用看鲨鱼和港警的眼色。此后磁哥经常往返香港深圳俩地,为了更好的搭上香港关系方便找人,他主动接触港商,很快被骗的倾家荡产,那是1986年。
九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很多人修成正果,造出幸福的结晶,或者结束一个故事再开始一个新的故事。
而此时一贫如洗的磁哥,他的故事依旧没有结束。
为了生存,为了留下来寻找夏薇,磁哥白手起家,几乎什么赚钱就做什么,甚至在超市推销过卫生巾,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会儿赚的每一分钱都能攥出血来。
1993年国庆那天,整个城市散发着三角梅的淡淡花香。
磁哥站在一张“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变”的宣传画旁边一阵感慨,依依不舍的上了长途大巴。
几个月后,他在朋友的帮衬下,做起了陶瓷,从那以后定居佛山。
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夏薇,50多岁的钻石王老五至今未娶,在我的建议下,他还参加了电视台那个找人的节目。
7
再次爬到小船上,天已经黑了。
我们上岸租了帐篷,买了箱啤酒。
伴着轰隆隆的涛声,海风轻拂,星光皎洁。
磁哥给我讲述了上个月发生的事情。
7月18日那天,是他56岁的生日,也是他第一次组队从徐闻出海到南疆油田拖钓的日子,更是他第一次钓到稀少黄鳍金枪鱼的吉利日子。
同船的老板们无不赞叹:
怪不得老磁今年生意那么好,
连黄鳍这样的高级货都能上,
你这运气旺啊!
未来还得赚!
听得磁哥心里顿时美滋滋的。
而生活,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几分钟后,电视台打来电话,夏薇有消息了……
当年夏薇的父亲,因赌博欠下一屁股债,不辞而别举家南下来了深圳投奔亲戚。
当时偷渡香港是当地潮流。
特别是夏薇的三大爷,早些年就偷渡成功,小日子过的不错,还娶了个特水灵儿的越南姑娘,成为全村人的偶像。
有了前人指路,于是父亲带着夏薇和村里一群人奔向了香港,他们选择的也是磁哥出发的4号线。
一群旱鸭子脖子挂满了充了气的避孕套,双手抱着轮胎向着幸福的彼岸下了海。谁知当夜挂起台风,几乎所有人都葬身海底,只有夏薇的堂哥命大,侥幸活了下来。
挂了电话,磁哥像孩子一样呜咽着,一遍又一遍捶打着船舱。伴着声响,刚刚钓起的大金枪鱼也有节奏的在他脚边扑腾,钓友们纷纷不解惊讶地看着他,无人知晓刚刚有一场世纪雪崩发生在这个金链圆寸怪大叔面前。
几天后,磁哥找到满脸沧桑的夏薇堂哥。
他带磁哥来到了海边一处不起眼的石碑,上书:
“越山越水越界,越海英魂永垂,众越港者立!”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纪念碑的碑文,隐晦地铭刻那一代逃港者的血与泪。
这个碑不像“回归纪念碑”那般张扬,它只静静隐身在岸边,面对不断拍岸的海浪,默默守护著那段沉重的往事。
事已至此,磁哥又开始哼着《我们的田野》。良久,自言自语道:
“尽力了,我还是找到她了!所以没有遗憾。如果有来生,我……”
没说完,迎着夜色慢慢地下了海。
“磁哥,你干嘛!”
“那,有我的回忆!”
最后
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最后一句话: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当你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千万别以为磁哥自绝于人民了。
他只是像当年那样向着香港的方向游了很久。
若有一天你路过佛山,
或许你们会偶遇在祖庙街头,
或许你们会擦肩而过在季华路上。
磁哥很好认,
圆寸、魁梧,是个脖子比脑袋还粗的金链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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