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从集市上买来了五花肉和大白菜。娘吩咐了,今儿要包扁食。——她的小儿子从遥远的广东回来了。
娘剥好几根大葱,洗净了,搁在笊篱里。翠绿的葱叶连着洁白的葱身,闪着晶莹的光。水珠顺着葱叶往下滑,日头也跟着移动,一颗绿宝石瞬间变成了一颗耀眼的钻石。
娘洗了一块姜,刮净了皮,也搁在笊篱里。
娘的身子骨还算硬朗。望着娘忙碌的身影,我没有阻止他,并想享受着娘的操劳。
我帮娘把五花肉切成小块,堆在案板上剁。阳光笼罩着我们母子俩,和煦而温暖。刀落在案板上,哒哒哒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惊飞了老槐树上的一只长尾巴灰喜鹊。
娘把剁碎的大白菜抟成一团,用纱布包了,握紧,就着菜盆,双手使劲地挤水,可是白菜的汁水并没有流出来多少。娘站起身,把菜团子放在案板上,踮起脚尖,双手摁住菜团子,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双手上,白菜的汁水源源不断地溢出来,滴滴答答的流了半小盆。娘连续挤了四五个白菜团子,微微地喘着气。
“搁以前俩手一挤就能出来可多水,这还得搁到案板上压,咋凭难挤唉?!”娘喃喃地说。
我的鼻子一酸,悠悠地说:“这白菜不咋嫩,丝儿多,不好挤。”
娘搲了一瓢面,和成面剂子,搁在锅里饧着备用,等我拌好馅儿就可以包扁食了。
我把姜丝、大葱和刹过水的白菜一起掺进剁碎的肉里,继续再剁一遍儿,以使扁食馅儿能充分地混合均匀。
哒哒哒,我继续剁着馅儿。
娘从外面抱了一捆干树枝放下,又提了桶去外面的水龙头下接水。今天的水压很大,哗啦啦地一下子就灌满了一桶水。我放下刀,正要去提水桶,见娘双手提着水桶,仄仄歪歪地吃力地往前挪步。
“搁那儿,我来提!”我不由地大声嗔怪起娘来,“凭沉,摔了可不得了!”
“不要紧儿哩。”娘俨然不把自己七十六岁的年龄放在心上。
娘拿出面剂子放在案板上抟着。我拌匀了扁食馅,从娘手里接过面剂子说,我来擀扁食皮儿。
面剂子被我抟成了长蛇状,然后再切成一截截的约一指长的小面团,撒上一层面粉,摁扁了,用小擀面杖快速地擀。小面团慢慢地旋转着,渐渐地由厚变薄,随即变成了一张面皮儿。面皮儿继续在擀面杖下面慢慢地旋转,像一张老唱片,发出沙沙的声音。
“给,娘。”我把擀好的扁食皮儿递给娘。
“你在那边也不自己包扁食!”娘有些心疼地说。
“包,有时候也自己包。韭菜馅的,白菜馅的,芫荽馅的,都包,想吃啥就买啥菜。”我撒着慌。其实真的很少包,更不会去弄那么多种馅儿。“有时候懒就买速冻水饺。”我这句话说得倒是真的。
“冻水饺还是没有自家包的好吃。”娘说。
“嗯,没有自家包的好喝,差多了!”我说。
娘把包好的扁食放在锅帔上。锅帔是用高粱秆梢做的,我们兰考把高粱秆梢叫做“茖档箭嘚”。以前兰考老百姓的锅帔要么是用泡桐木板做,要么是用茖档箭嘚纳的。纳锅帔并不太难,但得花功夫。得把茖档子箭嘚横竖交叉排成两排,再用棉线把它们固定住,纳好,像纳鞋底一样。这样做出来的锅帔又结实又实用又环保。
“娘,这个锅帔有十来年了吧?”我问。
“二十年都有了,那会儿还没艳艳和金中他们呢。有几根茖档箭嘚都烂了。”娘指着那几根磨损开了的高粱秆梢说。经过了二十年的岁月,崭新的金黄色的锅帔都有些炭化了,成了深褐色。人生也是这样,青涩的青春经过二十年的沧桑后也会变得沉稳和成熟。
“咱家有几个这样的锅帔?我觉着有三四个呢。"我问。
“四个,俩大点儿的,俩小点儿的。大的是小锅上用的,小的是盖面缸的。大的是凭姐纳哩,小的是我纳哩。以前还有一个大锅上的锅帔,用烂了,你记得吧?”娘说。
“咋不记得呢,记得。都用得发黑了。”我答。
“可不,发黑了。老是用那一个,没有替换的。用了晒,晒了用。”娘说。
“这会儿集上也没见有卖的了。”我说。
“没卖的了。这会儿都不种蜀黍了,冇茖档子了,也没人纳了,都是买的铝的锅帔。笊篱也不用茖档子纳了,都是买的塑料的。”娘说。
“塑料笊篱不好,盛馍盛菜的,有毒。铝锅帔也不好,不吸汽儿,老是往下哈水,铝多了也有毒。”我说。
“用塑料笊篱盛热馍,煞气,有别质味,沾得馍都不好吃了。”娘说。
“塑料笊篱凭还在用着?我不是跟凭说叫扔了,甭用了!”我追问。
“冇再用了,拿去卖破烂了。”娘笑着说。
“塑料笊篱,不中,盛凉馍、盛苹果也不中,甭用。集会上不是有卖竹子编的吗?用竹子的。”我站起身去打开橱柜的门,瞅瞅里面盛馍的笊篱,笊篱是竹篾编的,我这才放心地继续擀皮儿。
“塑料的冇用了,盛过几回红薯就没再用了。”娘说。
“咱今年种红薯没有?”娘一说到红薯,我就想起喷喷香的烤红薯了,嘴有点儿馋。
“种了一点儿,有三分地的,够吃的。”娘说,“跟凭三大爷家的地挨帮那一块地种的。”
“哦,东南地。俺三大爷跟三大娘身体都扎实吧?我这一年没有见过他们了,到明儿个去他家看看去”我说。
“他俩的身体好得很!还下地干活儿呢。”娘说。
“呀,八十多了还下地干活呀?”我惊讶地说。
“可不,属鼠的,今年八十一了。他俩做活儿又勤勤(勤快)。下地薅草喂羊、扫树叶子烧锅、下地放羊,一年四季不拾闲儿。养五六个羊呢,天天下地去放羊。”娘说。
“呀,他俩怪忙啊!下地放羊,跑跑不孬,对身体好。光不动还不管呢,身体好出毛病。”我说。
“光吃不动不是福!能干活、能抓挠着,比光坐着强,坐着不是享福唻。”娘说。
“俺三大娘还是小脚,咱庄儿里裹脚的老婆儿剩下不多了,没有几个了。”我感慨道。
“嗯,冇几个了。这会儿就剩南门哩有俩,西门剩一个,家后有俩,咱这一片儿就凭三大娘和二奶奶。都老光了快。”娘说。
我们家乡把老人家去世不叫“死了”,而是说成“老”或“老了”,用词很优雅,但也传达出了村人们对死的忌讳。
“你小时候差一点也裹了脚。”我听娘说起过她裹脚的事。
“嗯,裹了一两天不叫裹了。咦,疼哩走不动道儿。”回想遥远的过去,娘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疼痛。
裹脚这一传统恶习极大的损害了中国女性的身心健康,可谓惨无人道。裹脚之风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才得以在农村废止。娘正是这一代人,侥幸地成了村里第一批放足的。
裹脚的历史,正像兰考地区的歇后语:老婆儿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快点儿包吧,恁哥一会儿就下班了,吃过饭,褐晌还得按点儿上班。”娘催促说。
“俺哥给哪儿盖屋子呢?”我问。
“给许马庄唻。”娘正说着,哥骑着电动车进了院子。
哥下班了,扁食也差不多包好了,就等着下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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