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关心职工的身体健康，组织大家到县医院体检，和大家一样感受到了组织的温暖。这是我工作后第二次体检，上一次是前年的事，记得当时医生说我身体各方面都好，就是肺部有个钙化点，对健康没有什么妨碍，也就不当回事。这一次体检的项目多了，按照程序，抽血、验尿、心电图、B超、胸透、CT都做了。
做胸透时，医生隔着玻璃窗，要求我挺直身板，不停地吸气呼气，探测机器在我的胸部来回地扫描。只是奇怪医生反复要我做左胸侧位。完毕，医生问我是不是以前受过伤，我说没有，有什么不对吗？医生告诉我有一条肋骨靠近隔膜处有个指甲盖大的疙瘩，形成了个“孤岛”（音），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肺部长的东西。费解之余，和在医院工作的同学说起这事，同学问我是不是以前曾经肋骨骨折过，当时没有觉察到，后来愈合后接茬处产生了疙瘩。断骨距离肺部这么近，万幸没有戳穿肺部，否则造成血胸或气胸就危及生命了。
我思考自己是何时曾经骨折过的事，思路在记忆中搜寻。如果平时骨折肯定能感受到疼痛，疼痛了而没有觉察，只有一件事情。那是在1993年左右的一个冬天，我在下寺湾钻采公司安全保卫科做内勤时的事。一天清晨，从北沟油区传来消息，位于梁庄山上的无线电发射器被人盗窃，无法传播信号，请求保卫科前往勘察并维修。那时的通讯非常落后，手摇电话通过话务员接线还只是和县城才有，油区内的联系最快的是各生产基地通过无线电台通讯和调度。科长命令两个外勤联系维修无线电台的Q师傅，并叫单位的D到下寺湾派出所借一辆三轮摩托。派出所长是D的哥哥，摩托很快借到，停放在院内等待出发。科里的几个后生没骑过这东西，一个个争相试驾，未曾想把摩托刮蹭了，于是D和几个后生争吵起来。后果是没有一个外勤愿意和段一起办案，连科长都没了办法。看到这，本不由我外出的事被我揽扯下了。
去北沟很快出发了，由气愤的D驾驶着，我坐在后面，Q师傅坐在偏兜内，脚下还踩着两个维修用的电瓶。车速很快，一溜的黄尘到了下寺湾街道南面的台儿洼。
那时的甘志路还是砂石路，汽车在天气干燥时行车，车后自然免不了黄尘滚滚。偏巧那日就是这天气，一辆山西的油罐车霸在路中，足足压制了我们十公里不让路，待到封家湾的大砭上，D终于超车成功，拦阻下油罐车。我们三人就如磨面坊中钻出来的一样，抖落一地的尘土，站在司机面前。D铁灰色的脸上没有表情，愤怒的睫毛上挑着几粒土星，铁拳钢指伸出，未及训斥，对方已筛糠般哆嗦着道歉。
复前行，D已是受了两次气了，故而车速很快。绕过石门村后，是一个下行的陡坡，陡坡的尽头急转弯连接着过河的单孔石桥，十多米的石桥过后，一条转往县城，一条急转弯往北沟。当时我估计有一百码的车速，连声喊着让D减速，喊出的话却被劲风抛在了车后。耳边是飕飕的风声，眼前是路边堆放的石头快速在眼帘掠过，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如果我跳车，路边堆放一溜的修路的石头就能要人的性命。听天由命吧，我暗暗绷紧身体，裹紧棉大衣，看着D费力地拧紧车把急转弯，心想转过来，转过来，摩托前轮最终蹭在石桥左侧的石塄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抛向空中，眼前一片模糊，耳边是尖利的风声和轰隆隆的杂音。多年后我常想，自己像炮弹一样甩到空中是什么姿态，姿态曼妙还是滑稽可笑，如果有摄影者及时拍照留影，我会感激不尽。
话说我这惊人的一跃，在脑海中闪电般地变幻各种念头，有一种瞬间的感觉超越时空。当大地再一次沉重拥抱我的时候，万籁俱静，生平第一次感觉这样地安静。我周身动弹不得，腹内的空气被抽空，只能呼气不能吸气。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空是那么深邃，几缕云丝在悠闲地浮动，大山突兀横隔在面前，河对岸那块参差着玉米杆断茬的田地里，一位农妇牵着个女童在喊着什么，女童一蹦一跳，使劲地招着手，她们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心格外地宁静，出奇地平静，一反出事前的慌乱和恐惧，那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淡忘了人生路上的痛苦、羞辱和烦恼，也没有眷恋、不甘和不安，只有平静地面对生死的门槛，面对灵魂出窍的时刻。许久，我的喉咙猛地吸进一口气，一口透入心脾的空气，心脏这个发动机立刻像注满油的发动机，带动身体各个器官飞速运转，耳朵立刻听见了这个嘈杂的世界，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完蛋。
这时，我的余光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我被抛在桥北约四十米的河槽里仰面朝天，感谢苍天没有把乱石铺在我的下面，感谢严冬让我戴着棉帽穿着棉衣脚蹬大头牛皮鞋。我的南面依次睡着D和Q,再往南几米是摔得一堆废铁的三轮摩托。我的身体依然不能动，这时看见D歪歪扭扭地爬起来，一摇一晃地走到我身边拽我，我说别动，没知觉，让我再躺会。再看Q仰着面，嘴里的血随着呼吸在喷溅。我说D快去看看Q，怕是不行了。D去了和Q嘀咕了几句，Q翻身就起来了。俩人到我身边拉我，我说没事吧？Q一笑说，牙花子破了。
当知觉回来，我们仨互相搀扶着回到路面，一辆从下寺湾来的班车把我们拉到甘泉县城，当天晚上没住进医院住进了县招待所，半夜我全身肿痛，不喊叫就难受。第二天住进医院，打了点滴，单位的领导来看望，说他们看见现场怕得要死，肯定有人要光荣了。三天后悄悄让人给医院附近的二姐捎话给我送饭，叮咛别给家里说。五天后出院回单位正常上班，报销医药费没超过三百多元。半个月后全身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工作生龙活虎。多年后发现自己自打那就有了关节炎，D不记得那件事的所有细节了，Q发现了脑部有些问题，经常到市医院看病。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当初的肋骨骨折了。
危险时刻有，生死一刹那。记得在这之前，我还在修井队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两个小班去65井区工作后返回，20多个人站在一辆东风卡车的槽子里颠簸，这种工作方式迫于现实条件，大家已经习惯了。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进，在开始下山的一个坡道上，车突然向右滑，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车骑在了悬崖上，确切地说是车大梁担在了悬崖上，一前一后地晃动，像跷跷板一样。悬崖有几十米高，再下去一个陡坡连着一个陡坡一直伸展到封家湾村，足有三、四里远。
大家当时都惊呆了，这一刻，我深刻理解了“惊呆”这个词汇。起码有一分钟多，班长率先跳下车，并招呼大家。大家如梦方醒，一个个急速跳车。大家都确保安全了，班长开起玩笑说他反应最快了，我们笑骂，你丫能跳过车翻，没准这会一堆废铁和人肉饼还没滚到封家湾村呢！说起这司机，是某领导的亲戚，驾龄短经验也少，刚才纯粹是人为事故。大家气愤起来，相约步行十多里回厂。到村子里回头看，远远的山尖上悬着卡车，大家惊魂未定，相约第二日罢工罢车。后来不见了那司机，听说被辞退了。
人在生死关头有着强烈的求生本能。记得我小时候，在山东临沂郊区的农村老家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上学的路上有个捷径，一边是生产队砌的土墙，一边是几个长50米、宽30米左右的大粪坑，中间是长100多米，宽30多厘米的斜坡小路。也许是走习惯了，一日放学回家，细雨霏霏，和同学拜拜后我走上了这个小路，雨忽然增大，周围的景物都笼罩在烟雨中，斜坡马上变得湿滑，一个趔趄，我差点滑进大坑。情急间，我两只小手深深地抓进小路的泥土里，顾不了指尖的疼痛，身体靠在斜坡上，奶奶给我缝制的书包在臂弯间摇晃。看着豆大的雨点在大坑的水面上此起彼伏地激起一个个圆圈，我不仅倒吸了口凉气，这些坑每个都有七、八米深，仅仅目前的水深就超过两米，不会水的我如果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真后悔走这条小路。捷径往往具有风险，尤其在特殊的气候条件下更具危险，现在想来人生之路不是也这样吗！
在一场大雨中，我匍匐在一个斜坡的小路上，没有退路只有绝望，没有援助只有无助，我只有咬紧牙关，一点一点的往前路爬行。一百多米，半个小时，泥人一般的我挣扎到了终点，回头看来路，满是我抓和蹬的痕迹。那年我虚8岁，在老宅子昏黄而幸福的煤油灯下，我强忍着没告诉年迈的爷爷和奶奶知道，轻描淡写地解释了我弄脏衣服的理由。从此，我再没走过那条小路。
人生之路是曲折的，危险要比幸运多得多。回首看，我们每个人都多少遭际过风险，尽管难以与军人在战场搏杀，警察勇斗歹徒所遇到的风险相比，却给了我们深刻的生命体验和风险教育。人生本无常，生命无坦途，愿每个人都能注意安全，一生平安。
20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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