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月
 一

微信头像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闪个不停，都是来催稿子的客户，其间夹杂着几个小心翼翼打探奖金事宜的同事，虱子多了不怕咬，洛洛索性盯着闪动的头像发着呆。

设计部门就两个小组，连续几个同事离职，工作已经堆成了山。“总不能跟客户说‘不好意思，设计师都跑了，您的方案没人做。’”洛洛在心里和自己聊起了天。按照往年惯例，年终奖会在四月份发，可现在已经五月份了，这笔钱还没动静，“有人愿意加班才算见鬼了。”洛洛暗骂了一句。

突然，一个巨大的人影踱了过来，不用看就知道是大金，设计一组的组长。

“你发什么呆啊，思春啊？”大金抬着一只胖手在洛洛眼前晃了晃。

“思个毛线，众源的方案你们做好了吗？”洛洛扭过头，看着大金拉过一个高脚凳坐了下来，她知道他们肯定没做好，不然大金铁定挺直腰杆，拖着嗓门回答，“好了~呀。”

“你算算好了，上周三他们又加了两个空间要出效果图的，这才几天，中间又加了那个炫富女家装的修改.......猥琐杨现在怎么家装的设计都接了？公司开不了锅了？”果然，大金也是来打探年终奖的事情的。

“不知道还开不开得了锅，反正我的年终奖也没发，老杨说等众源第一笔钱到账就给大家发。”洛洛没心情和大金瞎扯，干脆直接说到点子上。

不过大金似乎并不满意，“众源的第一笔钱还没给？？？那我们给他们做什么啊，稿子都改了两回了吧？........当时我就说，穷乡僻壤出刁民，完全没有契约精神，单子再大，拿得到钱才算数.........不过，白痴姐的年终奖好像已经给了........”

大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洛洛只想上去捂住这个胖子的嘴，地域歧视，爱抱怨，还爱八卦。

“白智的应该没给吧？”洛洛到底不敢捂他的嘴，洛洛就这怂包性格，紧张兮兮，力争谁都不得罪。

“白痴姐他们组都知道的啊，猥琐杨偏爱她，都不发就给她发，不过也是，人家嘴巴甜，能陪老板聊天，比你这个助理跟老板的关系都近，你就太糙了，什么活都干，结果呢？”大金又开始了日常挑拨同事关系。

不过大金说的是实话，洛洛当初来公司是来给老杨做助理的，干了两年，工作内容已经扩展到销售和文案了，工资没涨，多受了不少气。

二

洛洛每天数次往返于老杨的办公室，每次都会途径白智的工位。白智的桌面上摆满了自己的家庭照片，几颗小盆栽穿梭期间，显得桌面特别拥挤，不过白智不介意。家庭是她的骄傲，帅且多金的老公，高智商又美丽的女儿，当然这是她说的。她家里的事情事无巨细，都会和同事们讲，连买了个欧舒丹护手霜都到办公室秀秀。刚开始，还有小姑娘羡慕嫉妒下，久而久之，能听进去她这些话的竟只剩下老杨了。

“白智这样的家庭，真不在意工资，她工作就是个爱好，所以她的方案通过率高，心无旁骛。”老杨每次当着员工的面讲这种话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自作聪明的得意。每当此时，大金都忍不住对洛洛嘀咕，“猥琐杨撒谎都不带掩饰的，就是不想给白痴姐涨工资，不过白痴姐自己听着受用……..”

洛洛进办公室的时候，见老杨双手捂着脸，撑在办公桌上。

“杨总，众源那边第一笔款发票我寄过去了，他们刚说收到了，不过什么时候钱打过来还没给准信儿………”

“洛洛，你明天去趟贵州，众源那边，当面和他们说下第一笔款的事情，新方案也顺便汇报下，找个设计师一起。”老杨突然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对洛洛说，“大金吧，你跟他说下。”

相比于白智的炫耀，洛洛更受不了大金的抱怨，“大金那边事情可能比较多，白智组呢？组员也行吧，没必要组长一定要过去。”洛洛盯着老杨头中央那一小块不毛之地，心里一直在回忆他到底多大了，后来终于想起来，他是个80后。

“白智不行，她最近…….算了，就让大金过去，他嘴巴厉害点。”老杨说的斩钉截铁，边说边摸着胳膊上带的一串佛珠，“喷这么多香水，还带佛珠，老杨的品味真清奇。”洛洛心里暗笑了一下。

三

洛洛和大金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多，洛洛打了个滴滴快车，特意选了拼车，出租车太贵，怕老杨心疼。

坐上车后，大金难得的一路安静。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洛洛突然想起那个“凌晨四点的洛杉矶”的鸡汤文，心里不禁一酸，我们都无数次见过自己城市凌晨四点钟的样子，可以谁又能成为科比呢？

昨天凌晨四点，洛洛就起床了，吻了吻身边睡得像天使的孩子。洛洛和老公两个人边工作边带孩子，磕磕绊绊熬到孩子幼儿园，生活却并没有轻松。洛洛要出差的时候，洛洛老公就请假接送孩子去幼儿园。“妈妈，你明天能不能早点来接我，我都等了一百个小时了。”洛洛想起前天去接儿子时，小男孩背着书包和水杯，孤零零地坐在晚托班门口的黄色小凳子上，看到她之后快乐地飞了过来，早一点接的要求儿子已经提了一百次了，可是她做不到。

众源的方案没通过，贺总是做猪饲料生意起家的，现在开始卖红酒，总是强调室内装修风格要高大上，上档次，可是他的脾气并没有跟着上档次，大金还在讲方案，他就开始骂了。

“你们这什么狗屁方案，怎么说你们也是大城市的公司，东西怎么这么忽悠，家具我强调了很多次了，要红木的，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不懂。”

“这只是效果图，家具只是参考，里面桌椅到时候采购的时候都可以变动的。”洛洛在一边解释到。

“不是，你们这墙面灰不喇唧的颜色，看着很低端，怎么配红木家具，你们知道吧？”

“红酒文化和红木不搭的啊.......”大金不满地补了一句。

反正之后说的什么，洛洛都不太记得了，贺总方言加普通话齐上阵，骂了许久，最后洛洛承诺送他们一个logo设计，贺总才平息了怒火，提了下第一笔款的事情。

今天凌晨四点，洛洛坐在回程的车上，眼泪流了出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妆带太久，睫毛膏掉到眼睛里，还是因为想起儿子的脸，又或者是想起贺总那几句自己没听懂的骂骂咧咧的话。

小区的清洁工大妈已经开始工作了，见到洛洛，大妈朝洛洛打招呼，“又出差了啊？”洛洛回答“是啊。”，二人的声音都透着疲惫。

洛洛被老杨的电话吵醒的时候，马上紧张得睡不着觉了，她已经习惯性紧张，“洛洛啊，你们昨天回来是不是很晚了，现在能不能来趟公司，有点急事。”

“不是昨天回来的，今天早上四点才到家的，出什么事了？”

“白智不来了，她那边有些工作得分配下。”老杨说的含糊其辞。

四

白智桌子上的照片都收走了，只剩下那几颗盆栽各自落寞着。

“白智为什么辞职啊？”洛洛发现老杨头上的头发似乎更少了。

“她也不算辞职，就是回家休息下，在闹离婚。”

老杨没有继续说，洛洛也没有多问，“众源那边，logo得给他们做下，第一笔款应该最近能打过来。”

“行，反正平面几个小姑娘最近也闲着，昨天我还看到小王上班玩手机，给她们点活干干也好。”接着，老杨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洛洛聊着白智组的工作安排。

下午，老杨出去后，大金又来了。

“白痴姐这回又打脸了，明明就是个凤凰男老公，被她夸的天上有，人间无的，她老公娶她的原因，她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大金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恶狠狠的感觉。

“嗯，我之前也听说了一点，说她老公是看上她本地土著的身份，婆家又一直想要男孩........没想到还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洛洛说着，突然发现大金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土著有个屁用........我要去睡觉了，下了飞机还没来及补觉就被猥琐杨叫过来了。”大金说着，起身走了。

忙了一下午的洛洛，感觉自己已经有些意识不清醒了，眼前的电脑、书架和墙壁都开始晃起来，她赶紧趴在桌子上睡一会。

“砰”地一声响把洛洛从沉睡中拉了回来，她抬起头，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眼睛扫一圈才看到大金正站在饮水机旁，一边的桌子上一个玻璃杯只剩下了一半，玻璃残渣溅的四处都是。

洛洛一直以为大金回家睡觉了，正想开口问“怎么了？”，大金开口说话了，他在打电话。

“你说我什么意思？你好意思提结婚时候说的话.......结婚我没给钱？戒指我买了吧，你们要辆车，我也买了吧.......靠，你们家还说要拆迁，现在呢？不是还住在你们农民房里？.......老子不是你家上门女婿，你再这样说试试看.........你好去死了，滚。”洛洛从来没有听过大金这么愤怒，她赶紧作势又趴了下来，免得尴尬。

可是，电话响了。

洛洛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拿起电话，眼睛尽量不往大金的方向看，“李总，您好！方案您收到了是吧？.......嗯，好的，您的修改意见汇总下，形成个PDF文件给我吧.........对对，这样我这边也好安排人修改，白纸黑字，您的意见我们也清晰一些。”

刚放下电话，手机响了，“好的，老师，不好意思，今天晚了，我马上过去接他。”洛洛这才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幼儿园，她抓起包赶紧跑，大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工位，洛洛装作没看见，跑出了办公室。

晚上，洛洛打开朋友圈，看到大金发的消息，定位是机场贵宾室，配上的照片是机场日出和众源公司外面一片草地，岁月如此静好，洛洛怀疑她和大金是不是去的同一个地方。

五

众源的第一笔钱到了之后，洛洛赶紧去找老杨，可是办公室没人。洛洛这才想起来，从众源回来的那个下午，老杨出去了一趟，之后三天没见着人了。

电话没人接，微信也不回，“这货不会跑路了吧？”洛洛心里暗自担心着。

无奈，洛洛只能给老杨媳妇打了电话。老板娘脾气极好，总是笑脸迎人，“温良恭俭让

完成了80%，除了不善良，其他都是女人楷模。”洛洛这么形容老板娘，有一次，洛洛又这么说的时候，市场部的秦闻很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楷模？笑话还差不多。”

老板娘一贯地客客气气，“真是不好意思，我也不太清楚他在哪里，现在我们都非常担心，洛洛，真是辛苦你了，你不要太着急，我一会去趟公司。”

“不用不用，您忙吧，我再给他打电话试试看。”洛洛想起来上一次老板娘来公司，打个车起步价的路程，她带着坐在推车里的孩子，走了45分钟，走到办公室，累得满头大汗。“创业不容易，我真是舍不得打车，这算什么啊，当时公司只有我和老杨两个人的时候，我什么苦没吃过的？”就步行45分钟事件，老板娘拉着洛洛说了十几分钟。

洛洛太需要找到老杨了，她老娘肺炎，下个月去住院，她指望这笔年终奖来尽孝。

公司的人喜欢和洛洛聊天，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她嘴巴紧、脾气好又懂事。只有两个人不喜欢洛洛的这个性格，一个是洛洛自己，她不喜欢听别人的事情，她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所谓“秘密”，更不愿意和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她不想假装过得好，沉默地忍受生活的难处是她最后的尊严；还有一个就是秦闻，秦闻脾气冷淡，向来独来独往。

洛洛刚挂掉电话，秦闻正好从门口进来，“秦闻，你这几天有和杨总联系吗？我有急事，联系不上他了。”

除了洛洛，和老杨交集最多的就是秦闻了，毕竟她是市场部唯一的员工。

“你都联系不上，我怎么可能联系得上，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秦闻一听洛洛的话，语调都高了起来，洛洛甚至觉得她的脸都瞬间煞白了。

老杨失踪的第五天，洛洛站在楼梯口给家里打电话，老娘坚持说住院是医生想多赚钱，她根本不需要住院，洛洛挂了电话，烦躁地朝对面的垃圾桶里狠狠地扔掉早餐牛奶盒，一甩手，牛奶盒子撞上了刚跑上楼梯的秦闻。

“哎呀，你干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你上来，你衣服上沾上牛奶了，我兜里没纸.......”洛洛尴尬地道歉着。

秦闻没吭声，边走边从自己包里掏纸巾，啪嗒，一串佛珠掉了出来，秦闻和洛洛都愣住了，那是老杨的佛珠，洛洛的鼻子一瞬间也开了窍，她隐隐地闻到了秦闻身上的香水味，和老杨的香水味一样。

六

到底还是老板娘有魄力，老杨失踪一星期后，老板娘回来坐镇。洛洛要回了几笔欠款，老板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大家发了部分年终奖，没错，每个人发60%的年终奖。不论如何，人心算是稳定了。

老杨失踪了两个月后，终于露面了，老板娘也正式回到了公司。

据老板娘说，老杨失踪是因为偷偷借了高利贷，为了躲债，跑回了老家，现在回来是因为老板娘东奔西走，找自己家亲戚借钱，还上了一部分钱。

生活继续着，三个月后，白智回来了，依然秀恩爱，依然在桌子上摆满一家人的照片，“哎呦，老公，别告诉老妈了，要是她知道自己宝贝儿媳妇还在加班，要心疼的嘞........”白智嗲出水的声音在办公室里飘荡着。

“听说怀二胎了，二胎生个男孩就送给婆婆养。”大金指指白智对洛洛悄声说道，“为了复婚，真是忍辱负重哦。”

“谁不在忍辱负重。”洛洛答道，老娘住院的费用远超预期，两口子只能负债了。

不过大金最近倒是扬眉吐气，笑口常开了，洛洛在新闻上看到他丈母娘家那一片房子拆迁的新闻。

老板娘和秦闻吵架的时候，洛洛还在跟客户打电话。刚开始还是正常语气，慢慢地双方声调越来越高。老杨出来劝了老板娘几句，没劝住，“你别管，她这是勒索，我在跟她讲道理，有些项目她根本没跟完，甲方钱没付，我不可能给她提成，这是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的。”

秦闻见老杨出来，声调低了下来，但是诉求没变，“剩下40%的年终奖，还有所有做过的项目的提成，一分都不能少！”

老杨抛下一句，“别在公司吵，有话好好说。”就进了办公室。

不过这句话于两个女人的战争无益，终于发展到互相扯头发，这时，围观群众才拥上去拉开了两个人。

秦闻找了劳动仲裁部门，协商之后，秦闻拿到了一部分钱，但这远远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想要的东西只有老杨和老板娘才知道，当然洛洛也知道。

老板娘带着正宫娘娘的威严看着秦闻收拾东西走人，路过洛洛的时候，秦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表情洛洛一下子看懂了，秦闻在怀疑她跟老板娘说了什么。

洛洛百口莫辩，也无从辨。秦闻走后没多久，洛洛因为和一个客户争执被开除了。

“和客户吵架不是常有的事情吗？怎么回事啊？”大金和白智都过来问。

洛洛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收拾东西走了，不过是谁把老杨和秦闻的事情告诉老板娘的呢？谁知道。

七

秋天了，城市的空气里都满溢着桂花的香气，阳光暖暖的，这是值得快乐的季节，寒冬到来之前的日子实在美好。欺骗了儿子一百次之后，今天，洛洛真的能早一点去接他放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