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大白

我遇见大白的时候，恰好是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候。

十八岁的我刚刚经历了高考的惨败，矮胖，黝黑，相貌平淡。因为之前的成绩还都不错，家里花大力气托关系把我送进下一级的重点班复读。我梦游一般进入了我的新班级，座位被暂时指派到教室的最中间，没有同桌，就好像是陌生海洋中的一块孤独的礁石。

我把自己封进透明的硬壳里，沉默地上课，做笔记，写试卷，一边怀疑自己，一边怀疑人生。直到有一天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突然跳到我的面前：“嘿，新同学，你的班费还没有交。”我吓了一跳，没来由地讨厌起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圆圆脸，真是个讨债鬼。

向我追要班费欠款的就是生活委员大白。继成功追讨欠费之后，大白仿佛像个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他频频找我借作业，抄笔记，问问题，我对话唠厚脸皮的大白简直烦不胜烦，恨不得让他凭空消失。那一年的我连续踩狗屎运，班级重新调整座位，我跟大白居然成了前后桌。

大白是个比我还要胖的胖子，他像是有个哆啦A梦一样的口袋，不过这个口袋里只能掏出各种各样的零食，巧克力，核桃酥，开心果……应有尽有。作为一个乐于分享的胖子，每天一坐下，大白就像丽春楼前招徕嫖客的老鸨：“快来呀，快来呀，我今天又带了好多好吃的。”没羞没躁的大白总是时不时用笔杆捅捅我的脊背：“喂，问你道题。”我回转身，一脸横眉冷对地不耐烦：“为什么总问我问题？”他的小小眼睛在他贱兮兮的笑容里都快找不见了：“没办法，你已经多学了一年，肯定会的比我多啊。”我简直怒不可遏，刚想发飙，张开的嘴里飘散出一股乐事薯片的清新清爽黄瓜味。薯片是几分钟前大白塞给我的，吃人嘴短，我只能在心里暗骂这个死胖子心机太重。

心机很重的大白总是喜欢找我打赌，而每次打赌他都输得像个白痴。比如闲聊到英语老师小鱼今天穿了什么，如果我说小鱼穿的是裙子，他一定要说小鱼穿的是裤子。我们互相说对方眼瞎了，大白义正言辞地要求打赌，赌输的人要给对方带一个月的豪华早餐，外带晚自习时提供珍珠奶茶和精致点心。结局当然毫无疑问地是我赢，明明早读的时候小鱼才到班上来过，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条碎花裙子在小鱼身上摇曳生姿。我一边志得意满地吸溜着珍珠，一边啧啧感慨有些人真是又愚笨又贪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大白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圆圆脸上还是挂着那贱兮兮的笑。

班里有个图书角，生活委员除了负责收班费以外还得负责购买每期的《读者》《青年文摘》放到班里的图书角给大家传阅。那时的我还是个热爱文学的女青年，每次大白一买回来这些杂志，我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先睹为快。慢慢地，有些顽皮的男生起哄说大白整天假公济私。调笑声中，我的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大白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傻乐，下一次依旧把崭新的杂志第一时间摆到我的桌上。“我不要，你放到班里书柜先给别的同学看吧。”我认认真真地对大白说。胖胖的大白挠挠头皮，还是笑呵呵：“我可不是假公济私，班费买的已经放图书角了，这是我自己买给你看的。”顿了一顿，看着我惊愕尴尬的表情，他又赶紧补上一句：“别多想，不事先贿赂好你，往后还怎么跟你请教问题呢？”

身为一个胖子，当时的我极度讨厌运动，大多数时候都是乘公交车上学，偶尔良心发现也会骑个自行车锻炼一下。大白整天骑着他那辆骚气的亮蓝色山地车，逢到我骑车的那天，放学铃一响他就拍拍我的肩膀：“嘿，今天一起走。”后来，就连我骑车上学的路上也总是能偶遇一道蓝色的闪电驮着胖胖的大白。时间一久，我突然在某一天电光火石间发现了大问题，我转过身审讯起大白：“大白，你是不是雇了私家侦探跟踪我？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哪天骑车，哪天坐公交？骑车的时候还总是阴魂不散地能碰到你？”大白的笑容简直是贱中至贱，我怀疑他的眼睛已经笑眯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此乃天机，不能跟你这种凡人泄露。”

在大白忠心耿耿地当了我三百多天的粮食基地，课外书供货商，骑车随从之后，我成功地由虚胖界跨入了真胖界，也终于顺利地完成了我的第二次高考。吃完闹闹腾腾，笑中有泪的散伙饭，胖胖的大白又一次拍拍我的肩膀：“嘿，今天一起走。”

那天的路我们没骑车，一起走了很久很久，大白第一次表情严肃，他说：“你第一天进我们班，又沉默又纠结，看得我好心疼，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个收班费的借口跟你搭讪。你还是整天独来独往，也不跟人说话，我跑去跟班主任说我有好多东西不懂，想坐你附近方便请教问题。我想给你带早餐，给你吃好吃的，又怕你不接受，只好故意打赌赌输，故意找奇奇怪怪的难题问你。我知道你有时候坐公交车上学，有时候骑自行车。我观察好久，发现学校的停车棚在教室后面，你只要哪天从后门进班级，你那天就一定是骑车来的，我就可以邀你一道回家；我算过你骑车到学校的时间，我就每天都掐着点从家里出发，虽然你常常坐公交车，遇到你的机会很少很少……”我当然早有知觉，但是这个时候还是又激动又怀疑，我看着大白，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又矮又胖又不好看，脾气不好还是个留级生，你是不是真瞎了眼？”

胖胖的大白停下脚步，给我说了一个这辈子最美的故事。大白在小学时就知道一个很牛逼的学姐，她会跳舞唱歌主持朗诵，学习一级棒，几乎周周都要在国旗下讲话，她是大白的偶像。大白在学姐的耀眼光环激励下，发奋学习，终于成为了和学姐站在一起的男人，他们每天肩并着肩站在学校门口检查全校同学有没有穿校服啊，有没有系红领巾啊。亲密的接触让大白觉得学姐除了聪明能干之外，还温柔善良秀外慧中。就这样，学姐的地位从偶像升级为了大白的梦中情人，虽然学姐连大白叫大白都不知道。此后的初中高中，尽管再无任何交集，尽管学姐的画风好像微微有了一些奇妙的变化，大白却一直默默关注着学姐，对学姐的情谊坚如磐石，毫无转移。也许是大白的赤诚终于感动了上苍，一贯成绩优异的学姐居然在高考中出人意料地铩羽而归，变成了大白的同班同学。大白发誓一定要狠狠地对学姐好，他看学姐发脾气觉得好可爱，他认为学姐吃东西都比别人吃得香。默默地暗恋学姐近十年，大白想再给学姐升个级。

“所以，你愿意升级做我的女朋友吗？”大白的小眼睛好像镶嵌了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写下故事的今天，身为学姐的我已经和大白在一起走过了七年。大白在旁边拍拍我的肩膀，脸上又浮现出那贱兮兮的笑容：“你算得不对，我跟你在一起都整整十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