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酒宴完毕,宾客告辞,林中鹤屏退众仆,叫夏侯之素来到自己的书斋。
“师父,你是不是要跟我聊聊鹤舞?那姑娘有点奇怪。”夏侯之素终于把自己压了小半个晚上的疑惑说出来,心头舒畅。
岂料,师父想说的却不是这件事,林中鹤对鹤舞避而不答,只说道:“鹤舞的事情,以后再说,就随她去吧。”
“这是什么意思……”夏侯之素不解地嘀咕着。
“小九,你二师兄晨曦的眼睛近来如何?”师父边问边冲泡了他最爱的峨眉雪芽。
“因为眼疾,二师兄这两年都没有怎么出门……”夏侯之素见师父斩钉截铁地转移了话题,只好不再深究,她如实汇报着,又怕师父跟着伤心,连忙道:“不过三师兄和四师兄最近找了盲人识文断字的先生,教二师兄盲文,他最近开朗了不少。”
师父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面容却凝重而严肃起来,夏侯之素知道,师父这是有话要说,是以集中了精神,那鹤舞的事也就忘在了一边。
“小九,近日北派的兄弟从一处唐墓里得了这个,你看看。”师父递过一个锦盒。
夏侯之素打开来,里面是一尊极为精美的唐三彩釉陶女坐俑:女俑形制并不大,大抵半个手臂长,呈黄蓝白三色,流光溢彩,脸部神情明媚动人,体态灵动,梳球形髻,穿袒胸窄袖衫、朵花长裙,着披帛,双手置胸腹上,安然垂足端坐在束腰墩形坐具上。
“确是个美人,幸好殉葬制度自汉代就基本废止了,如若当真是这样一个美人殉葬,着实可惜。”夏侯之素道。
林中鹤说:“再看看。”
夏侯之素端详着女俑,揣度道:“唐三彩,全名叫做唐代三彩釉陶器,是盛行于唐代的一种低温釉陶器,釉彩有黄、绿、白、褐、蓝、黑等,但以黄、绿、白三色为主,所以被习惯地称之为‘唐三彩’。继汉代之后,唐代是第二个厚葬时期,这‘唐三彩’虽美,但其实是专门为陪葬而设的一种器具,也叫(明)冥器。一般的唐三彩女俑或站或跪,这尊女俑却是坐着的,确实非常罕见。”
林中鹤摇摇头道:“不是这个,你看看这女俑坐具的底下。”
夏侯之素翻过来,才发现在那女俑坐具之下,刻了一朵小小的草叶。她先是愣住了,紧接着,呼吸急促起来。
“师父,这……这女俑是出自上次、上次二师兄去的那个唐墓?”她结结巴巴道。
方腊起义之前的那一年,拾遗处二使百里晨曦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风流才子,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思。也是在那一年,林中鹤算出他流年不利,不宜下墓。可百里晨曦不信邪,跟着北派一伙盗墓贼下地去长见识,发生了意外。
那次意外具体情形如何,无人得知,因为一起下墓的北派盗墓贼们全军覆没,百里晨曦虽然逃出生天,但一双眼却失明了。众人寻得他时,他蓬头垢面地晕倒在河边,被救醒的时候依然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一句“有女如云,匪我思存。”医了半年才恢复了正常,但那之后,百里晨曦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从他疯癫的话语里,林中鹤和其余八个徒弟只能推断当时下墓,墓地里出了极其可怕的变故,百里晨曦能够幸免于难,是因为一个女人救了他。但这个女人是谁?她救出了百里晨曦之后去了哪里?她如何能在盗墓贼们都死绝的情况下还能救出一个人?没有人知道。
而百里晨曦在仓皇之中竟然还从那座唐墓里带出了几件器物,但无论是陶俑、金盘、玉带钩,每一件器物的底部都镌刻着一朵草叶。
“我也这样想,”林中鹤打断了夏侯之素的回想,他问:“你看看刻着的那片草叶,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草?”
夏侯之素思忖道:“是苏草?可是这草开红花……不完全像。”
林中鹤道:“不是苏草,是葶苧草,是《山海经·中山经》中记载的一种毒草。这唐墓有些邪门,恐怕与三尸神教有关。”
听到此,夏侯之素面色凝重起来,有些忧惧。她当然知道三尸神教,那是创于东晋葛洪年代、盛于唐朝的至阴至邪之教派,是道教的异教。道教本宗认为,人身中有三条虫,称为上尸、中尸、下尸,分别居于上、中、下三丹田。尸者,是“神主”之意。也就是说,道教认为人体上中下三个丹田中各有一神驻留其内,统称“三尸”。据说,三尸姓“彭”,上尸名“踞”,中尸名“踬”,下尸名“蹻”。
林中鹤许是看出自己这个小徒弟内心有些不安,安慰道:“也许是为师多虑了,这画的或许并不是三尸神教的葶苧草图腾,唐人有雅兴的多,也许这只是一般的花草而已……你四师兄是唐代文物的鉴定高手,你先把这女俑带回去,让他看看是否能看出些蹊跷。”
“是,师父。”
深夜,夏侯之素毫无睡意,鹤云山庄藏书丰富,是以她搬了一摞书籍到自己的屋里翻看。
“‘上尸名彭踞,在人头中,伐人上分,令人眼暗、发落、口臭、面皱、齿落;中尸名彭踬,在人腹中,伐人五脏,少志多气,令人好作恶事,食物命,或作梦寐倒乱;下尸名彭蹻,在人足中,令下关搔挠,五清勇动,淫邪不能自禁。此三尸形状似小儿,或似马形,皆有长毛二寸,在人身中……”夏侯之素手中一本《云笈七羲》,正一字一句轻轻念着。
复又拿起一本《抱朴子·微旨》,继续看:“‘三尸神’当属魂魄鬼神,传三尸神爱好自行放纵游荡,欲使人早死,以亨祭酹。故每岁庚申之日,便上天庭报告司命,诉人罪过错愆,所以求仙者必先去三尸,恬淡自守,无知无欲,神静性明,广积众菩,服药益生,才能得道成仙。”
再拿起另一本《酉阳杂俎·前集》,上边写着“:上尸青姑,伐人眼;中尸白姑,伐人五脏,下尸血姑,伐人胃。又称:一居人头中,令人多思欲,好车马,其色黑,一居人腹,恚怒,其色青;一居人足,令人好色,喜杀。”
“原来‘三尸神’巴不得人们早死啊。人一死,它就卸掉了监察的苦差,自由自在闲逛去享受人们的祭拜了……也难怪修道者要走上成仙之路,必须铲除和消灭‘三尸之根’,这‘三尸’代表了人的私欲、食欲和性欲三种恶欲...... ”夏侯之素一边看着书,一边随手在几张碧云春树笺上总结道:“‘斩得三尸,即证金仙’,古人沉迷炼丹服药,似乎是为了杀死三尸虫,早日修仙。”
外面一阵忽起的大风,吹落了这几张信笺,也吹动了窗外的龙吟竹,沙沙作响。
“夜里风大,姑娘把窗户关上吧。”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夏侯之素正看“三尸神”看的心神发紧,不由吓了一跳,她看看身后,除了家具陈设,空无一人。
“莫不是白天太累,出现了错觉?”夏侯之素回过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摇摇头。
然而还没等她停下来,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夜来风急,姑娘,把窗户关上可好?”这次夏侯之素注意到了,是一个温柔凄怨的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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