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记忆中有这么一个人。他被村里人称为书呆子,也被称为算命先生,更被称为疯子,当然被叫的最多的就是疯子。这样一个人却在我成年的某一天被疯狂的想起,让我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很强烈的无力感,让我觉得很无奈很可悲。对于这位长辈的遭遇,所受的痛苦与委屈我只能用也只能用生不逢时对他解释。
我的家乡也可以这么说就像与世隔绝一样,山一座又一座,就像初一课本上的诗“在山的那一边”一样,山的那一边依然是山,看不到尽头,那时我以为这便是世界的全部。没有欲望也没有失望。在我懵懂的孩童时代,这位长辈扮演着唯一的启蒙者。他让我觉得我的生活除了山的那边依然是山,土培房依山而砌,还有画着各种色彩鲜艳的图案的已经被裁成两半被当成包手工挂面的包装纸的书本。我记得有好几个中午,我瞒着大人搭上又高又窄的木头梯子,站在上面摇摇晃晃,我躲在和房梁连接木头隔板上如痴如醉的翻看着那些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画着各种奇奇怪怪五颜六色的图案的半截书本。那时忽略了脚下的木板与木板之间的间隔很大,一不小心就踩空的危险。那时我只有五岁多,我也根本不懂手上拿的是什么,甚至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单纯把它当做可以供我玩乐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有玩具一说的叫法。
这位长辈从小就听他们叫他百成子,家乡话“百”和“北”的读音一样。百成子人瘦瘦的,二十出头的年龄却留着胡子,头发也显得有点过长,乌黑乌黑的。我现在觉得如果他把胡子剃了,头发修剪一下,是一个很精神的帅小伙。村里都说他疯了,那时我不懂什么叫疯子,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神奇的人,他会给我讲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是我在这个小山村里所接触不到的事物,很神奇,很有趣。我觉得他和我们村里的人是不一样的,但从未认为他是一个疯子,也或许是那时我小也不太懂。我只在乎他的书,他的字,他给我们讲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他只盖了一半的房子。听说这个房子因为他哥不准村里人帮建房子,所以只砌了一个厨房再加一个没有封顶的四面土墙。而这个没有砌成的土胚墙房子成了我和伙伴的乐园。他的房子砌在路边,每次在我放学回来路过的时候,他端着碗吃着饭笑着对我们说:“放学了,要不要过来吃饭。”说这话时他胡子向上翘着,和这黄泥砌成的墙壁相应着,很和谐。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的凌乱,依然乌黑,笑容明媚的说:“放假了吧!过来玩一会再回去。”这时我们的父母都会叫我们快回去。我妈嗓音先传来:“还不回来?天快黑了。”“肚子不饿啊?还不快回来。”邻居妈妈也吼起来了。我们只能“哈哈!”然后回去。后面有弱弱的声音传来“玩一会没事的。”好像大家都没有听见似的。我惦记着填饱肚子,还有我追的动画。邻居也惦记着晚饭。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懂这位长辈的特殊与孤独。可惜却只能成为回忆。
我的名字听我爸说有请他过来给取名,因为他不仅会识字还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村里人都会找他给小孩取名。不过因为我爸觉得他取的名字太男孩气,没有用这个名字,我爸自己给我取了一个,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给我取的是什么名字。后来可能我太像男孩子了,不听话,很难管教,我的爸妈觉得可能是名字没有取好所以才这样,他们又一次让他给我取名。第二次取名我爸爸还是觉得不好听,说女孩怎么能取这样的名字。不过因为那是我还是小,不太记得他到底给取了什么名。我只记得他信誓旦旦对我爸说:“你给这孩子取这个名字,她以后会很叛逆。你让她向东她偏向西,你让她向西她偏向东。”我妈就在旁边附和着说:“是啊!她偏爱跟人作对。”以至于以后我一不听话,我妈便说:老百成当时说准了,还被他真说对了你就是个淘气的。在以后我甚至自己都相信了,为我所有的不听话,叛逆找解释。我开始后悔我父母为什么没有用他取的名字叫我。他除了给村里的小孩取名,过年还帮村里人写对联。那似乎是他主要的收入来源维持生活,至于他的哥哥有没有给予他帮助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村里人都很愿意请他帮忙写对联。我记得他来我家写对联的情形:他看起来意气风发,让人忽视了他过长的头发,带着补丁的好像从来没有换过的衣服,还有他那象征学识的胡子。他的笑声是那么的自信有力,我爸在一旁夸他,他哈哈笑着摇头。他的大字是那么的神奇,他对的对联听他念出来,我只觉得的非常厉害。尽管那时我根本就不认识字,更别提这副对联写的什么意思,对的是否有意境是否相合。我都觉得非常厉害,我的家人也是如此,因为那时会识字更会写字的人相当于稀有物种一样珍贵。村里人虽说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可是他们对于读书人还是非常的尊重,如果他们不背地里叫他疯子就更好了。
我之所以这么佩服这位长辈还是因为在儿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那是一年中的夏天,我堂姐神神秘秘的把我拉在一旁说:“我在老百成家发现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还会响呢!”“真的!你什么时候发现,在哪?什么样子的?”我很激动就像偷窥到一个秘密,激动又忐忑。我在堂姐指引下看到一个长方形的箱子,打开后能看到一排排黑白的格子,按下去还会响。声音吓我一跳,也把主人给叫来了。他一向对我们很好,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脾气。可此时他不说话,脸很黑,就连一向很大胆的堂姐也吓的不敢说话。很久以后只听他说:“谁翻开的?”声音不大,可我和堂姐在他的注视下哆哆嗦嗦的不敢发声。过了很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告诫我们以后不要翻他的东西。最后他不仅没有朝我们发火,还把它拿出来给我们看。他看起来似乎很在乎这个被我们发现的箱子,他找来一根牙签大小的竹签,一根指头的长度。很认真的告诉我们:“不要随便用手按,用弄坏的。”然后捏着它在格子上按并告诉我们这是音乐,我不懂,我只觉得这是我从没有听过的声音,我仿佛到了另一个地方。不管是音乐还是这个能发出声音的长箱子,都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似乎接触到一个不同于村里的事物,很着迷,很恍惚,以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记忆里只有那个会发出声音的长方形的怪箱子,只知道箱子打开会露出黑白两节一排像牙齿一样的东西,让我觉得有趣又害怕。那年我才刚上学,我们那没有幼儿园,只有一个叫“学前班”的一年制班级,班里大多是六岁到七岁的孩子,一年后只要考及格了就可以升到一年级。所以我那是不懂这个怪东西是什么,老师也没有教过是什么东西。我长大后过了很久,我猜测那应该叫“琴”,很可能还是一架那个年代的钢琴。我不知道这位长辈经历过什么,他的内心藏了什么样抱负,他见过什么样的世界。我都从无知晓。再大一点的时候我从长辈的口中得知他以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当官的都和他交际,在县里有体面的工作。和我们村里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发生转折的原因是:他跟几位重要的人吃饭喝酒出事了,一桌子人都中毒了,只有他一个人中毒轻一点活了下来了。于是他被人认为是凶手,关在牢里待了好几年才被放出来,放出来人已经疯了。于是很多流言都出来了。有人说最后查出来不是他下的毒所以才把他放了,有人说就是他下的毒;不然为什么他一个人没事,其他人死了;有人说他牵扯某些重大的事被陷害了;有人说他在牢里受到了非人的折磨才疯的;有人说他是因为害怕才装疯的不然别人怎么听说他在牢里时已经不会讲话了,一个字也不说。是真是假,谁也无从所知。人们更本就不关心事实的真相,不在乎有没有杀人,他们只知道他们苦逼的一天生活饭后的又一件值的讲值得传的娱乐消遣事。
再后来村里第一批搬迁户开始,凡是家里有男孩的人家都搬走了,我家也搬走了。于是村里人越来越少了,我更不知道他的消息了。时间过的越来越快,第二批搬迁户也开始了,我也从小学升到了初中。还是一年的夏末,我随我爸回老家干活,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我爸去了他哥哥家,我也跟了去。他那时已经搬回他哥哥家,还是端着一个饭碗问我们吃饭了没有,头发还是比其他人头发过长,只是不再是乌黑乌黑的,就连胡子都夹杂着几根灰白。还是眼睛挤一块,胡子翘起边吃饭边说:“这就是xx,都长这么高了,都快认不出来了,有几年没有回老家了吧?什么时候上来的?老家待不习惯吧?”我边回他的话边打量着他的住处,说是跟他哥哥住在一起,也就是把他一个人单独分在一间又小又窄像过道一样长的房间里。里面有厨房,他喝着疙瘩汤,他哥家人吃着面条。应该是和他哥与嫂子是分开着的。我看到他像过道一样的房子里摆满了书籍,那些书本纸皮都泛黄,很旧甚至有些都是破的残缺的。我怀着小时候躲起来在房梁隔层看半截书的热情翻开他象征命根子一样的书本。很不巧,第一本就是讲关于算命先生的书,还有什么讲的天地玄黄什么的,好多关于迷信的书。大部分的书,给我的感觉这是一个古人看的书。出了门,门口上的对联写着是一副关于激励古代学子高中状元的愿望与雄心壮志。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觉得他的字很好看,现在只觉得对联上的字就像一个学书法的学生写的字,还很生涩。以前看不懂他对的对联,现在这对联的意思浅显的连我一个初中生也懂。再看他人越来越瘦,衣服越来越破,不再是写着对联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很宝贵的守着琴,告诉我什么叫音乐的少年。我猜测着他的琴,也许就像他的书被人当柴烧一样被人砸了,也许是被别人或者他自己卖,也许那架琴还是被他很宝贝的藏了起来。他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啊Q先生和孔乙己,就像两人的合体。
又过了好几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那个夜晚突然听到我妈讲老百成死了。“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很慌张。“死了好几年了?你不知道?还能怎么死的?”夜晚我妈的声音很凉,像这个夜晚一样凉“百成,百成,果然百事不成。”我知道这不是我妈一个人给他的评价。后面再说什么我也不听不见了。我只知道那个意气风发写着大字的人走了;那个给我取了两次名都没有取成的人走了;那个拥有我到现在再也没有摸过钢琴的一架钢琴的人走了。我还是能时常想起他和小时候的我们相处的样子。
“放学了你们,过来吃些饭再回家。”
“来啊!过来玩一会!再回去。”
“你们不能在我的房子里打闹,看到没有,这房子没有建成,这泥巴墙会塌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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