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隰桑
最近忙忙碌碌，也终于算是忙里偷闲把白先勇先生的《台北人》《纽约客》《树犹如此》等小说散文集一并读完了，于是想着做个简单的记录和总结。很多一瞬之间的思绪，如果不整理记录，大抵是要不了多久就忘了。
先生是把中国古代文学的精华浸润透彻的人，《台北人》中的种种，是家国之恨，更是文化之伤。
1.
“东边一把青，西边一把青，尽是将军坟头一把青。”
小说《一把青》和剧版相比，侧重点略有不同。电视剧把朱青的情生情死描绘得细腻婉转，将故事的重点放在了她和师母所象征的两代人的爱恨辛酸上。而白先勇先生作为一位久居天涯客，他在小说中所着重描摹的还是那个特殊年代埋骨他乡的将军和一腔马革裹尸的英雄气。家国兴亡不过是一把青，不过是一缕魂飞魄散的故园梦。
白先勇先生旖旎细的文字颇得海派遗风，却又比单纯的海派多了一抹韵致。戛然而止的故事结局，前后性格反差巨大的朱青，充满了象征意味的一把青，白先生的确是至情之人，因为只有感受过爱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灵动的文字。
2.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杜甫《登楼》
心下想来白先勇先生大概是尤为钟情老杜的诗的。《梁甫吟》里的暮年将军，其实不仅是白老之父，更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流落异乡台北的“客”。先生行文严谨细腻婉曲，短短一篇却处处暗藏玄机。老杜的诗文，暮年凄凉的长官，甚至于白先生自己，都在某些因缘际会之中与这首登临诗机关巧设，情韵相通。
“还有一句话，是你老师临终时留下来的：日后打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
——《梁甫吟》
当时读至此处不觉感叹世事造化的可怕，如今还有多少台湾人民依旧记得前辈的遗愿呢？随着时间的流逝，偏安一隅的状态只会越来越让年轻一代忘记我们原本可以是一家人，而不是被一道地理上定义的海峡割断。
3.
变幻无常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无能为力的世人罢了。《秋思》里“色衰而爱弛”的舞女，正如那即使开得再惊心动魄的“一捧雪”，也终究抵挡不了轰轰烈烈的盛放之下即将衰败的结局。
“满园子里那百多株盛开的一捧雪，都在他身后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
——《秋思》
花海里并肩站立着的两人，昔年里风光无限的将军和美艳多情的佳人，大概不会想到往后的世事无常吧。
4.
历来文人写花花草草，都免不了寄予一些花草之外的情绪。草木荣枯一场，来年依旧繁华锦绣如初，可是世道和人，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荣辱兴衰一场空，花有重开，然世道改了，人也改了。
“蓝田日暖玉生烟。”《游园惊梦》中的“蓝田玉”，是看遍“姹紫嫣红”的繁花客，甚至赏倦了良辰美景，可一切繁华落尽后，到底只余人生一梦。醉生梦死是为逃避，更是为了祭奠那不可能回去的“秋月春风”。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游园惊梦》
其实变了的又何止是那个回不去的台北，更是再也无法重来的青春盛景，诗酒欢笑。良辰美景，姹紫嫣红，终究都付与断井残垣。这是一出现代台北的《游园惊梦》，也是一出兴衰更迭的《游园惊梦》。
5.
白先勇先生的文字最独到的地方就在于原本读起来很平淡的碎碎念式语言，却让人可以感受到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的笔触虽然被冲淡了，然而字里行间仍然流露着克制的隐忍的幸福与哀愁。
“三十九年后重登中山陵，又值暮春，那天细雨霏霏，天色阴霾，因为右足痛风，一颠一拐，真是举步维艰。蹭蹬到国父陵前，猛抬头，看到国父手书“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一阵悲痛，再也按捺不住，流下了几十年海外飘零的游子泪。想想国父当年缔造民国的崇高理想，想想我们数十年坎坷颠踬的命运，面对着眼前龙蟠虎踞一水中分的大好河山，怎不教人怆然而涕下。”
——《石头城下的冥思》
人世百代，岁月轮回，也许城头早已几易霸王旗，可不变的是一座城承载的世世代代的悲欢荣辱，是沉淀了许许多多兴废存亡的历史，它们永远不会变，它们还会继续看着这座城里的一切，继续看着各种故事重复上演……
6.
“文学和历史都反映时代，如果说历史是理性客观的记录，那么文学便是感性主观的投射，二者相辅相成。”
——《岂容青史俱成灰》
文学家的天才是常事，而文学家有良心情怀和独到的审视世界的眼光却是难事。
“《台北人》的作者喟叹道：‘台北变了好多’。”如今的中国确实变了好多，不知远在异乡的先生可看到。
“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合，很难解释的。可是我真想得厉害。”
对于大多数恋家的人来说，即使离乡在外，心心念念的也从来都不是具体的“家乡”，而只是我们刻骨铭心疯狂怀念的那个完美的意象，于是在思念中，我们把一切有关思乡恋家的字眼，都美化了。
大多数时候，无常即有常，人生天地一场，无非此身如寄。落叶浮萍说到底终究要回归大地瀚海，历史里的成败兴亡，终归无论对错，无论立场，无关阶级。
“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对历代兴亡、感时伤怀的追悼。”
一个漂泊于异乡他国的无根游子，他的内心深处对于家国兴衰的敏感度，大抵是要高于普通人的。历史和文化本就不是摆在博物院，用冷气、玻璃柜，小心保护起来给人看的，我们真正需要的，是熔铸在灵魂里的那份对于高节伟义、为国为民情怀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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