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陷入回忆,也在梦里多次与三十多年前的自己相遇。那时我还是个垂髫小儿,快乐地生活在关中大平原一个古老的小镇里。
古老小镇的西边有一个叫唐家河的村落,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唐家河最辉煌的历史是在明代,那时它有一个宏伟的称谓,名曰西京雄镇。西京雄镇有一个很气派的城楼,它的大门为两扇铁门,门环雕有双龙戏珠图案,刻工精巧无比。门洞之上有一组呈拱形的砖雕图案,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当时明朝晚期唐家河村民繁荣的市井生活。此砖雕曾被誉为“民间的清明上河图”。
门洞上方镶有“大明崇祯十三年西京雄镇”的石匾额。这一匾额于一九八九年被拆迁,如今保留在秦岭终南山脚下的关中民俗博物院里。
当然年幼时期的我对这些史事毫不知情,这是近年来通过网络和寻访村子里的老一辈人才知晓的点点滴滴。唐家河村共有人家二百二三十户,城内居住的有九十六户。由此可见我们村还真不小呢。我幼年的记忆里有戏楼,有玉皇楼等,还有几座供奉祖先的神庙。这些都只是我惊鸿一瞥的记忆而已。要说潜在脑海里最深的记忆那当然是小孩子的乐园了,那就是我时常和同龄人提起童年生活必要说到的一片芦苇林。
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芦苇林,小时候的我觉得它大得无边无际。林子是四方形,占地十来亩,就在村子的西边,距离我家两三百米,有一条沿渠的小土路贯通。
冬去春来,芦苇开始冒出小芽,吹过几阵春风,落下几场春雨,小芽就节节攀升,每长一节生新叶一片,不久后结节就多了起来,叶片也密实了,曾经的小芽就成了葱茏一片的芦苇林。时光已至暮春,这时的林子就开始热闹了。孩子们也开始了对林子的探寻。起先是一种成熟的浆果,俗语叫作“羊奶奶”的,就如同美味的小零食一样被摘来砸吧砸吧着进了嘴里,甜甜的滋味。它有红红的果皮,就像一颗颗“小枣”,这“小枣”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雀儿酥,念起来都香甜可口呢。“羊奶奶”是被大人允许可以采摘的,还有一种浆果学名叫覆盆子的刺泡子也可摘来食用。
芦苇林里也有其他的野果子,但不可食,有些就被摘来当作玩耍的道具。马泡瓜就是其中之一。它的体型有大有小,最大的像鹅蛋,而最小的却只有纽扣那么大。成熟的马泡瓜很硬,所以可拿来当子弹用。淘气的男孩子爱的是自制的小弹弓,马泡瓜就成了那个季节弹弓的标配。
一入盛夏,芦苇就停止了生长。一眼望去,郁郁森森。它们长得可真高呀,有两个成人的身高,有的甚至更高。通常很好玩的事情就在夏天的芦苇林里发生了。
在芦苇荡给自己做一件心仪的乐器,就是趣事之一。做好的乐器我们叫它“土笛”。制笛的工具是从家里早就准备好的,一把弯镰,一把铅笔刀,砍一根看起来匀称且粗壮的芦苇枝,剥掉叶子,选取适当的长度,然后用铅笔刀在芦苇枝四分之一处削掉一块5×0.8cm的外皮,露出里面的薄膜,这算是个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小手工。需要多次经验的积累,力度稍重或是太轻就会前功尽弃。做好的笛子起先吹出来的是南腔北调,慢慢地琢磨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吹出一些简单且好听的小曲了,当然小曲的声音不可和真正笛声相比。那时和我玩得最好的是lily公主。我俩同般大,经常在暑期或者放学的后晌结伴去林子里。制作土笛是她的拿手好戏,她爱唱歌,所以土笛吹得也好。我们时常在林子的浅处,把那些还没有长高的芦苇踩倒,辟出一块空地,铺上一小块花布,坐在上面。或者翻看小人书,或者听她吹小曲。有时也会在四处采一些灰灰菜。每天酉时的林子里最为热闹,好多小朋友都来这儿玩耍。随着夜幕的来临,出去觅食的鸟儿们也都陆续回家,满林子都是鸟的叫声。最多的还是麻雀,也有苇莺,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
林子深处是不敢去的,除了密密的芦苇,更藏有一些小孩子怕的东西,比如蛇,野生小动物,还有大人们经常警告的有狼出没。反正狼是从没有见过,深林里倒也会结伴进去,那是为了捡鸟蛋掏鸟窝。
十来亩大的那片芦苇林里野生了一些槐树,不多,也就几棵。那是鸟儿们安家的好去处。每棵槐树的枝叉间都搭有鸟窝,窝的形状如圆篓,是鸟儿们用衔来的枯枝草根和着泥巴做成的。通常窝底还会垫一些松软的干草。掏鸟窝多是一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去做的事情,趁鸟妈不在的空隙出溜出溜爬上树在窝里寻找,有时会摸出鸟蛋,有时还会看到新孵出的雏鸟。如果小鸟好看还会偷出来带回家关在笼子里养。当然也有还没来得及下手的时候,鸟妈妈归巢,见鸟巢被袭击,就会冲下来保护,掏鸟窝的坏小子也只好臊怏怏地溜下树来。
除了树上有鸟窝,芦苇林里也能见到。通常是杯状的鸟巢悬挂在几根苇茎之间,风大的时候,鸟窝还随风摆动呢。
捡鸟蛋是很开心的又一件事情。因为林子里鸟儿多,所以鸟蛋也很容易捡拾。鸟蛋就像我们今天吃的鹌鹑蛋那般大小,蛋皮青色,缀有褐色小点,玲珑可爱。如果能碰到芦苇林里的鸟巢,捡到的鸟蛋有时会放回巢里,有时嘴馋也会在田野里搭个小土灶烤着吃。
记得三伏之天,大人们也常去林子四周纳凉。有风吹过的芦苇林,发出刷拉拉的声响。lily公主的舅家有一条叫虎子的大狼狗,有年暑假她从舅家牵回。虎子虽然长得健壮,却很听话,从来没给它套过绳索。那个假期我俩经常牵着耳朵竖得直溜溜的虎子去芦苇林里玩耍。有时候虎子会在林子边的小路上跑得很远,但只要一声口哨,眨眼间它就飞奔回来。虎子也跟随我们去过林子深处,它只要看到地上有鸟蛋就会发出叫声。那个假期,它成了我俩最亲密的朋友。一直到快开学的时候才送虎子回了舅舅家。
秋天了,芦苇的叶子黄了,苇花漫天飞舞。它飘在田野里,飘在屋顶上,有的还会飘到近处人家的院子里。小孩子们随着芦花的起伏,跳跃着,欢快地用手去抓空中飞舞的苇花。
北风来了,芦苇林会发出瘆人的声响。大人们经常恐吓不听话的小孩就会说那是狼嗷叫的声音。在霜寒来临之前,成熟的林子会被弯镰一刀一刀砍下。打席子的外地人这时也来了,他们用娴熟的手艺把芦苇制成席子和圆形的麦囤。庄稼人把收成存放在囤里,打好的席子铺在热炕上,一个漫长的冬天就开始了。割过的芦苇就蛰伏在一场又一场的冬雪里了,等着来年春的召唤。
村子里的神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掉,玉皇楼拆得较晚,残留的城墙我也有记忆。但我心中最深烙印着的是十岁那年芦苇林被砍,有两家人用了五年的时间才把苇根全部铲除干净,做了农耕用地。后来我时常会想起那片密密的林子,当读到鲁迅的百草园,我会想起;读到萧红笔下祖父的园子,我会想起;甚至前两年读到一首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立马就想到了那一片质朴无华野趣颇浓的芦苇林。
去过关中博物院两次,每每看到西京雄镇那块石匾,思绪便波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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