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歌h
又一个冬天来临。小姨夫妇如候鸟再次从东北飞往海南，沐浴在天涯海角的阳光下，开始猫冬生活。
小姨去的那个地方叫乐东，听说身边几乎都是东北人。楼下是菜场，充满人间烟火气，二十来分钟就能到海边。
那地方令我向往，我很想去看看她，至今未成行，我担心见面后能否坦然面对她，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因为，我有迄今无法释怀的心结。
小姨的姐姐是我的阿姨(继母）。我父亲去世不足一年半，阿姨离世。阿姨走前最想见的人没能见到，这是她的人生憾事，我相信也是小姨的人生憾事。但我始终无法释怀，这桩憾事注定无法避免么？
一年前，小姨的姐姐病重无治，从医院回到家里，终日困守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无法与家人交流，只是白日黑夜地呜呜吼叫。时逢我父亲去世周年祭，我返乡时见到小姨，她来看我，陪护姐姐几日后，先行回家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姨。不久，听说她去海南猫冬了，要来年开春回来。当时，我心里很担忧，她姐姐能否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呢？
来年2月，阿姨病危，我乘高铁、转地铁、坐飞机，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路上，我给小姨发信息告诉她我正在回去，我想她应该也动身了。我知道，阿姨最放心不下、最想见的就是这个她当女儿一样带大的小妹。当年，母亲带着她们兄妹三人从城市下放到农村，没等到父亲平反出狱，抱憾离世。三兄妹中的大哥后来也因病英年早逝。那时，小姨还小，她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姐姐对她像妈妈一样。
小姨的大女儿来了，说春运期间，高铁票买不到，乘机要转机，小姨心脏不太好，怕她着急上火出事儿，大伙儿都劝她不要回来……
东北正是天寒地冻时节。我睡在与家相邻的日租房里，不止一次半夜三更被小妹的电话惊醒，让我赶紧过去，说阿姨不行了。午夜和凌晨的户外好静、好冷呵，地上是明晃晃的积雪，夜空飘着雪花。我衣冠不整，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狂奔，心脏砰砰狂跳，生怕错过诀别时刻。
警号一次次响起，又一次次在阿姨的挣扎和家人的极力挽留下解除。听说人不吃不喝最多坚持三至七天。如果连液体都输不了呢？阿姨在冲击生命的极限，六天、七天、八天、九天、十天……
她的大眼睛依然有神，不叫不吼时静静地望着我。我知道，她脑子依然清醒，她什么都明白。我抚摸着她温热的手，摩娑着她依然乌黑的头发，轻声耳语，回忆我们曾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彼时，我心里的期望尚在，每次敲门声响，我希望小姨能给我一个惊喜。阿姨睡着时，我翻看抖音，看到小姨发的生活视频。屏上的花红柳绿与窗外纷飞的大雪，一阵阵刺痛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有时，小姨打来视频，想看看姐姐，我听见她在远方一声声叫着：“姐呀，姐呀，姐……”
可能就是在那时，我心里倏然有了一丝恨意：为什么不告诉她，身体不好、买不到票，赶不回来，请求姐姐原谅呢？我对阿姨孝顺的儿子、儿媳，对小姨孝顺的女儿、女婿，也有些不解，明明知道一个临终的人靠生命残存的能量支撑着信念，为什么就不能告诉她真相呢?临终之人应该尊重他（她）的知情权啊！阿姨是深明事理、善解人意的呀，为什么让她空等呢？
生命就如烛光，一点点暗淡，微弱的火苗扑闪着随时可能熄灭。阿姨的眼睛依然大睁着，可是眼神空洞，不再清澈，总是定定地盯着一个地方，似乎看不见我们守在身边的任何人，面容已不再似之前温润、祥和，失却血色和光泽。房间里弥漫着不祥之气。
无望的等待对生者也许机会尚存，对将逝者，灵魂何安？我不想阿姨带着恨憾离去。那天午后，我给阿姨擦脸、擦手、擦脚，轻轻梳拢乱发，在她耳边轻言细语。我请她理解小姨的无奈、谅解小姨的未归，小姨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定是当姐姐的最大欣慰呵。放心走吧！这样的坚持实在是太苦、太累了！
那天下午，阿姨的生命体征在逐渐消失，血压持续下降，当医生的亲属叫来了殡仪馆料理白事的“专业”人，一番验后给了定论。擦洗、整理、更衣，一通伴着啜泣声的忙乱，脚步杂沓，一拨又一拨人涌进家里。阿姨的儿子在众人劝说下，撤掉了阿姨的氧气。
那是我这一生经历的最漫长、最艰难的送别。屋里屋外、楼上楼下，都是在等待的人。众人都压低声音，小声低语，似乎生怕惊扰什么，屋里回响着阿姨粗重的出气声。这时，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活一口气，生命全靠一口气支撑啊，而这最后一口气竟咽得如此艰难，逝者的灵魂里该深藏着多少委屈、不甘与遗憾啊！下放、丧亲、下嫁、丧夫，与我老爸相差14岁，携手共度了14年幸福时光……她才69岁啊！
我的后背开始剧痛难忍，趴在里屋床上，回想阿姨的一生，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失声。不知过了多久，四十分钟，也许个把小时，一墙之隔的阿姨长长地吐尽了最后一口气。彼时，暮霭沉沉。
直到阿姨的骨灰被送回老家乡下，埋入冰冻的地下，小姨没能回来。当她像候鸟北归，跪在坟前哭诉，已是清明时节。后来我听小姨女儿讲，姐妹连心哪，当姐姐即将被抬出家门时，妹妹打通女儿的电话问：“我姐是不是走啦？”电话那端，妹妹哭着默送姐姐永远离开了温暖的家。
我能体会远在异乡的小姨痛失亲姐的伤悲与无奈。可是，对于这场诀别，我为何久久无法释怀？
有句话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当亲人即将远行，最好的告别是什么呢？每个人心里有自己的答案。尊重他人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尊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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