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狗
我外公去世的那一年,家里领养了一条幼犬。
据我的母亲说,当时她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区公园的门口时,这条狗就坐在下水道的井盖边看着她。那时它身上刚刚长出一些绒毛,眼睛也似乎刚睁开不久,像极了一个丑陋又可爱的霍比特人。
它就这样静静看着她,没有发出半声如正当年纪的狗应该发出的那种哀鸣。后来她说,它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冷静而又狡黠的光芒,好像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外公的去世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打击,父亲默许了她把这条流浪狗带回家的行为,权当她的这些话都只是受激过度而引发的疯言乱语。于是被胡乱取名叫作“多多”的小狗,成为了我们家的第三位成员。
而我,是第四位。
在我长大以后,它已经是一条皱皱巴巴的老狗了,牙齿掉了一半,眼睛浑浊不堪,终日坐在院子口的槐树下晒太阳——我把这种行为称做等死。这种不无恶意的说法,出于我对它的反感。
这种反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大概是从我开始能读懂大人们眼神的时候。那时我发现,妈妈说得并没有错,这条狗注视着我们的眼神,不应该属于一条狗。
你可以从一条狗的眼神里看到喜怒哀乐,但是无论如何,它都不可能拥有冷静、睿智、和狡黠这种高级情感。但这正是我从它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的,正如它那些古怪的行为——它从来不会向人类摇尾乞怜,也不会在高兴时和你进行那些看起来蠢呆了的互动。即使是在它壮年的时候,每天也只是像现在这样挑一个安静的地方,看着远方的风景,就像在思考某种晦涩难明的哲学问题。
与其说反感,不如说是害怕吧。作为人类的我们,从另一种生物的身上感知到不应该属于它们的智慧,而你永远不知道它们的脑子里在思考着什么,这种未知让我感到恐惧。
在动物世界里每次看到“海豚”这种生物,我都会有这样的情绪。作为一夫一妻制的高级智慧生物,如果它们拥有和我们一样的身体和语言,能够学习我们的科技和文化,我们和它们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早晨9:30了。虽然今天是我十八岁的成年礼,也得在帮助导师计算完实验数据以后才能庆祝。我丢掉脑子里这些纷杂的想法,给厨房里的爸爸打了个招呼,推起靠在门边的山地车,准备去学校。
就在我推起脚踏车的时候,多多忽然狂吠起来,这让我惊奇不已,它很少有这种行为。我朝它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它正朝我的方向跑来,当我反应过来时,它已经一口咬住了我的裤管。
我尝试着甩了甩腿,却发现它那剩下的半口牙不是白长的,如果强行挣脱的话,说不定会撕破这条刚买的牛仔裤。它一边咬住我的裤管,一边用前腿刨着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这时我才注意到,它的眼神一直朝向背后的屋子,似乎想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看了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应该来得及赶到学校。看样子多多没有打算松口的意思,我只好叹了口气,打算看看他要带我去哪儿。
事实上,它这种反常的举动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2 外公
我跟着他从院里走进屋子,他一边吠着一边经过客厅和厨房,往走廊的最深处走去,不时回过头,似乎在示意我跟上它的脚步,直到停在最内侧的房间门口,坐在地上吭哧喘着粗气。看来老年狗确实不应该进行剧烈运动。
走在这条走廊上,我忽然回忆起一件久远的事情。那时年幼的我坐在地板上玩耍,正是这条狗不知从哪叼来一本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也正是这本书,让我对物理学的世界开始产生无尽的向往。
屋子是南北朝向的,走廊的内侧采光不足,只有几道细细的阳光从高处的天井漏下来,空气中的灰尘漫天飞舞,在昏暗的环境中清晰可见。当我看清楚这是谁的房间时,不禁吸了口凉气。
外公走后,妈妈没有移动过他房间里的任何物品,并且三令五申,谁也不许进入他生前的房间。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偷偷溜进这个房间玩耍,被妈妈打得整个屁股成不对称规则排列的情形,这种阴影让今天的我想起来都胆战不已。
妈妈平日里是个温言细语的人,可是只要牵涉到外公的事情,她就会变得非常激动。现在想想,大概也是因为对父亲的思念吧,所以才会保留他生前的房间,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样。
我出生的前一年,外公已经去世了,我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周围亲人的只言片语。据说他是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家,至于具体研究哪个门类,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昧地强调这种天赋没有在我妈的身上得到半点体现,反而遗传到了我的身上。祖孙二人都选择了物理学这个专业,成为了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五年前,母亲因为和外公如出一辙的肝癌去世后,出于对她的尊重,我和父亲都没有踏入过这个房间。但是不知怎么,此刻站在这个房间的门口,我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多多为什么要执意带我来这个地方?我看了看它,它也在看着我,我能读懂那双眼睛里的意思,它需要我进去。
许久没有打开的实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哀鸣,这个似曾相识的房间展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狭窄的空间里摆下了三个巨大的书架。一张单人床紧紧靠住墙壁,旁边摆着张书桌,玻璃镇纸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文具。如果没有蒙在上面那层厚重的灰尘,这里就像昨天还住着人一样。
我走到书桌前,看见镇纸下面似乎放着一些照片,便伸手擦去上面的灰尘。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让我心神巨震。
我曾在母亲房中的遗照上看到过外公的模样,他有着一双温柔又睿智的眼睛,虽然这样说很抽象,但是事实如此。在亚洲人中,他的双眼皮是特别打眼的那一种,一对眸子又黑又亮,仔细看,却又像是眯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这张照片上,穿着灰色西服的外公,束手和一个消瘦的外国老人站在一起,背后是一座类似于会堂的建筑。或许小时候也看过这张照片,当时的我并不认识上面的另一个人,可是如今的我对他的这张脸熟到不能再熟,几乎一瞬间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薛定谔!
怎么会是薛定谔!
再往下看,还有另外几张年轻的外公与别人的合影,我一边看着,一边不自觉地说出一个个名字。我的双手颤抖着,我现在看到的,是人类星空中最璀璨的那些星星。
维尔纳.海森堡,马克思.玻恩,汤川秀树,罗伊.J.格劳伯……这些人,都是追随着哥本哈根学派的量子物理科学家。
除了薛定谔以外,其它人的照片下面都显示着老式相机留下的时间标记,上面的数字是“1975。”
1975年,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应该是那场闻名遐迩的卢森堡会议。这场发生在1975年的会议,是量子物理学史画上堪称浓墨重彩的一笔。它正式奠定了量子物理是后相对论时代唯一的接班人这个事实。
外公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身子站得笔直,在这些人的面前丝毫没有怯场的样子。这些照片里他或是站在讲台上,或是与其它人谈笑风生,更甚至有一张照片里,他学着爱因斯坦那张经典的照片做了一张鬼脸,让我笑出了声。
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一种力量,让我和自己的外公选择了同一个学派。但是我想不通的问题是,既然外公能参加卢森堡会议,和这些人站在一起,他绝不应该像现在一样籍籍无名,而是应该出现在每一本我能读到的教科书上。
我忽然感觉裤管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
低头看去,原来是跟着我一起进来的多多,他的嘴里衔着一张纸,旁边桌底的抽屉已经被拉开,看样子是他从里面叼出来的。
而在那个被打开的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本书,上面写着三个简体字—《楞伽经》。没想到外公对佛教还有研究,我心想。
我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嘴里接过这张纸,上面草草地写着一些杂乱的数据,看样子是用来计算的。每一道数据旁边写着最终的结果,但是并没有注明使用的是哪种公式或函数,所以没有办法得知它的用途和准确性。
我下意识看了看表,糟了!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我顾不上思考这些问题,随手把这张纸往屁股兜里一揣,连忙脚底抹油,骑上脚踏车往学校的方向赶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多多一直在背后看着我。
3 算式
研究室在学校后花园一处僻静的角落,自从拿到全额奖学金,我就被导师选召到这个地方。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惜字如金。说是做课题,也没有告诉过我做的是什么课题,只是偶尔交一些数据给我,让我按照他提供的数学工具进行纸面计算。
虽然我内心深处非常疑惑他为什么不用计算机,但是这里似乎只有我一个学生,我也没有地方去提出这个疑问。
给朋友发了个消息,约好中午一起在食堂拼饭后,我把山地车靠在爬满藤蔓的围墙上,飞也似的跑上楼。实验室里空空如也,看来今天是我的运气比较好,导师还没有到岗。
我在自己的桌前坐下,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一摞数据,便拿出纸笔开始计算起来。对于物理学来说,数学是非常重要的工具。物理学家根据用途开发算式是常见的事情,我手中的这些数据就像是一个密码箱,只有依靠导师给的算式才能得到结果。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简单,就像最基础的加法和减法,如果你事先不知道这个两个法则,也没有办法求出和或差。
不久,手中的数据计算完毕。眼看着导师还没有到岗,我忽然想起装在裤兜里的那一张稿纸。
这张稿纸上面只写了数据和结果,并没有写出公式,到底是什么公式呢……我用了很多通用的积分函数胡乱计算了一通,可是最后得到的结论不出所料,无一相符。
鬼使神差的,我忽然想到导师给出的算式,转而像是被自己逗笑了似的哈哈大笑。导师这一套工具应该是私人使用的,怎么可能对得上号呢。
可是……万一瞎猫碰着死耗子?我抬起头,窗外的秋蝉无力地鸣叫着,像是在预告着什么不详的事情。
鬼使神差地,我使用导师的算式尝试着计算了稿纸上的的数据。
第一行——正确。
第二行——正确。
第三行……全部正确!
全部与外公计算出的结果相符!这怎么可能?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
虽然不知道导师计算的是什么数据,但是这套算式是他私人使用的应该没错。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两人有过交集,如果有的话我也不可能全然不知。
十九年前的外公,为什么会使用导师的私人算式?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推论,难道他们两个人进行的是同样一种研究?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现在发生的事情才能符合逻辑。
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研究需要这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同时进行,而且按照我的推论,这项研究进行了至少十九年。
这些算式绝不属于傅立叶变换和黎曼猜想这样的高阶数学领域,而更像是一些简单的统计学工具。用这种思路去想的话,那些用以计算的数据也像是统计学范畴采集来的素材。
统计是一门基础工具,在物理学和数学里都能用到。但是以我现在的工作量去推断,导师在这所研究室的全部工作,就是统计和计算这些数据。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这就像是一个资深的蛋糕师,从来不做蛋糕,而是日复一日打造着不锈钢铸造的模具。
两个量子物理学家,或许更多人,尤其是外公这种尖端人才,用长达十九年以上的时间去进行一项统计学工作,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过了许久,还没有看到导师的身影。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我忽然想起来,早晨和朋友约了饭。
4 蚂蚁
石小天是我在军训时认识的朋友,据说他的父亲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昆虫学家。在这所以理科独步天下的高校里,他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学习生物学。
赶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半,食堂的高峰期早已过去。石小天跟前摆着三碟小炒,面如死灰地望着我,就像我欠了他一个亿似的。
“你知道我做了多少次心理斗争,才没有在你来之前动筷子吗?”他向我伸出左手,我会心地递上二十块份子钱:“不好意思啊,今天研究室有点忙。”
“嘿!就那些破算术!”他一边划动着放在桌上的pad,忽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你看这个。”他用手指把pad转了个圈,推向我的手边。我仔细一看,是一张照片,一条巨大的黑色阴影像是根丝带,从森林一直延申进不远处的河流。看周围的环境,应该是在某处热带雨林中拍摄的。
“这是什么?”
“蚂蚁。”石小天把头往后仰起,“准确来说,学名叫作阿根廷蚁。”
“这么多?”我膛目结舌道,原来这条阴影竟是由蚂蚁组成的,那得多少只?一百万?两百万?我接着问道:“它们这是在……自杀?”
我在动物世界上看到过这样的现象,有的动物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自杀,群居性动物集体自杀也偶有发生。而对于动物界的自杀现象,生物学家们有许多的猜测,但是由于事件不具备对比性,至今没有一个公认的明确答案。
“是的,非常奇怪。”
“动物自杀虽然罕见,但是也称不上奇怪吧。”
“阿根廷蚁不像是行军蚁,没有数百万只组成聚落的群居性。像这样数百万只阿根廷蚁聚集在一起,是非常罕见的事情,更别提他们为什么要自杀。学界广泛的说法是由于生存环境的变化,可是我查过资料,今年南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天灾,也没有异常的气候变化。”
“会不会有可能是它们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我开了个玩笑,却发现石小天一脸凝重,并没有想笑的意思,只好尴尬地咳了两声。
“想不开的事情……是什么呢?”他喃喃自语着,“对了,这就是我选择的课题。”
“研究蚂蚁自杀事件的名侦探?”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动物大规模集体自杀事件。不止是这种节肢动物,从最低级的昆虫到拥有一定智能的海豚,太平洋最深处的抹香鲸和非洲大草原上的鬣狗。”他依旧没有笑,我有些失望。
“至今为止有什么成果?”
“我在学界的论文库里做了一个关键词抓取,把近年来被发现的动物集体自杀事件做了一个统计。”他向我凑近身子,“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接过pad,切换到另一个页面,再交还给我。上面显示着的是一张简单的图表,底线是年份,正线是自杀事件数量,一条爬升的线条突兀地出现在图表的正中央。
不,准确来说,在1975年以前,这根线条是平滑的,接近底端。直到1975年以后,整根线条才像是一发不可收拾般逐年上升。
“你看见了什么?”石小天问我。
“集体自杀事件数量和时间发展呈正比……也就是说,每一年过去,动物自杀事件都比去年多一些。”我接着说道,“不,应该说是在1975年以后,才开始渐渐多起来。可是……如果这些不是巧合的话,1975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整个自然界发生了改变?”
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些模糊的思绪,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雾,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不止是我一个人,许多生物学家都在研究这个问题。我隐隐有一种感觉,我们的研究之所以没有成功,可能是因为我们找错了方向,或许问题的本身并不在生物学的领域。”石小天苦笑道,“所以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想看看你有什么见解。”
在自然科学的领域里,刻舟求剑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如果找不到正确的参照物,很有可能在错误的地方徘徊一辈子。我非常理解石小天的苦恼,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愿以毕生求索。”
下半句是我校先贤的名言。
5 入职
做完那天的工作后,导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课题已经结束,我不用再去研究室。
我和导师有一种特别的默契,我心知他不主动告诉我的事情,无论怎么追问都没有意义,这也是之所以我能够在他手下呆满两年的原因。之前他带的一些学生,都因为无法适应他的脾气而被辞退,只有我呆到了最后。
持续两年枯燥的计算忽然结束,我顿时空闲下来,这个学期的学分已经修满,没有再去学校的必要,我便决定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多多依旧终日坐在那颗老槐树下面,可是我发现它似乎在期待着一些什么,经常跑出去看一看。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它的后腿已经不灵便了,只能用前腿拖着,一瘸一拐地走路。
看来它的大限不远了。
日子实在是闲出鸟了,这一天早上,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睡着,只好来到院子里,找了把躺椅坐着晒太阳。看见多多比我早到,我有点怀疑它昨晚是不是没有回窝里睡。
“汪。”我逗了它一句,果然如我所料,它理都没理我。
忽然之间,我听到院子外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多多听到这个声音,立马直起身子,它浑身的毛发似乎都竖了起来,前肢刨着地面,喉咙里压着低低的嘶吼。他从来没有这么亢奋过。
“这就是你期待的事情吗……”不知怎么,我忽然冒出了这个奇怪的想法。
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凯雷德停在我家院门口,看到前门的A柱上赫然刻印着“V8”的标识,我张大了嘴巴。但是比起这辆钢铁猛兽,从这辆车上走下来的人,更加让我感到惊讶。
这个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头,是我的导师。
“老师……怎么是你?”
“车上聊。”
我跟着他走上车,准确来说应该是爬上车。车内的玻璃贴着全不透光的隐私膜,这里就像是一方与室外隔绝的天地,除了两个面对面的沙发和一面车载电视,别无它物。
“你是不是曾经好奇过,我为什么不用计算机,而是成天让你手动计算数据?”导师率先开口。
脚下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汽车徐徐发动,我望向窗外。多多的眼睛正注视着我,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那些数据,其实是另一个项目里被单独摘出来的数据。我之所以让你手工计算,是为了测试你的集中力和准确度。”导师接着说道,“这个项目不容许任何的错误,我们需要尽可能地接近完美。这两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从来没有偷过懒,计算出的数据也没有一处错误,于是我确定,你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才。”
“所以现在……我被录取了?”我说,“可是我要去哪。”
“这一点,由他来告诉你吧。”导师从沙发上拿起一只遥控器,电视很快点亮,上面显示着一个人的半身画面,这是一个白人男子,金黄的发间带着点点花白,脸上有一些不经观察很难发现的皱纹,看样子应该在五十岁左右。原本以为实战英语听力的时候到了,可是当他说话的时候,吐出来的却是一口流利的中文。
“你好,小冯。欢迎你加入我们,作为一个年轻的科学家,能够加入这个伟大的组织,无论对你还是对我们,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组织?还有谁?”我下意识地问道。
“维尔纳.海森堡,马克思.玻恩,汤川秀树……所有你能想得到名字的量子物理学家。”男人平静地说,“现在的你应该充满了迷惑,请不要着急,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越野车疾驰着,伴随着不安的抖动。
6 幽灵
“故事的开始,应该是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应该是1923年波粒二象性定律的确立,还是1975年那场闻名遐迩的会议?我想,应该从1975年说起。那一年,全世界的量子物理学家齐聚一堂,因为一个跨时代的发现。”
“从人类有史以来,无数哲学家和宗教领袖们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灵魂究竟是什么?它是否存在实质?事实证明,那场给灵魂称重为21克的实验只是一场滑稽的造假实验,但是量子物理学,给出了真正的答案。”男人说,“一切都来自一场不知名的实验,当时一位叫作马克的物理学家,正在俄罗斯塞瓦斯托波尔的实验室里,日复一日地做着双缝实验。与此同时,他的助手卡捷琳娜正在一旁记录数据。”
“但是马克并不知道,他这位美丽的助手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隐疾,就在突然之间,这个助手心脏病发作,就这么直直倒下,死在了实验室里。而那一刻,他的实验正处于“无观测者”的密封状态。他的注意力过于集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助手的死亡。”
“我们都知道,双缝实验是根据观测者的是否存在,来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具体操作表现在装探测器和不装探测器的区别。但是在当时,在没有装探测器的情况下,实验却给出了“探测器存在”的反馈。”
“这绝对不可能!”我忍不住大声说道。除非现场存在观测者,不然双缝实验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这是铁打的事实。
“是的,马克也不相信这一点,所以他重复做了无数次这样的实验,这个疯子甚至顾不上查看助手的状况。他已经接近癫狂了,这违背了他的全部认知!一次……两次……无数次没有安装探测器的实验结果,都给出了“存在探测者”的反馈。”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于是马克忽然想到,这间实验室里是否存在另一个观测者,它能看到密闭的实验器材中的一切情形,从而代替了观测器的存在。”
“这时他才忽然想到查看卡捷琳娜的情况,可是卡捷琳娜已经死去超过两个小时,再无回天可能。他并没有立刻通知警方,反而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那就是卡捷琳娜的幽灵依然徘徊在这个实验室里,她正在像生前一样观察着这场实验产生的数据……她……就是那个不可能的观测者。”
我倒吸一口凉气,背后的鸡皮疙瘩尽数隆起。如果是我在那种情形下,会怎么做呢?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而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举动,正是每一位对知识求知若渴的科学家都会做的。
“没错,他回到了实验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做着双缝干涉实验,每一次的结果都昭示了观测者的存在。在这间实验室里,只有他,和那位量子幽灵。”
“直到七个小时后,实验结果才回归正常。我们应该感谢马克,他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仅证明了这件事情,还证明了它存在的时间长度。”
“他证明了灵魂的存在。”我说。
“是的,通过他的发现,1975年的卢森堡,科学家们证实了灵魂的存在。并且成功通过普朗克常数推断出了一个基本事实,空间并不是连续的,而是断续的,这些断续的空间,不能被我们观测的空间,就是灵魂短暂存在的地方。在断续的空间里,它们能够存在七个小时。”
“这是物理学的奇迹。”我说,“无异于伽利略提出日心说的壮举,物理学再一次成功击穿了宗教的盔甲。”
“光有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一个更加惊艳绝伦的,引领时代的天才。”男人说,“这个人出现了,他就是你的外公。”
我想起外公垫在玻璃镇纸下的那些照片,提出了困扰我许久的疑问:“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在任何学术期刊上面看到过他的名字?”
“这是后话了,我先把故事给你讲完。”男人说,“如果只得出这两个结论,它充其量只能算是理论物理学的一项壮举,但是你外公的全新发现,将量子物理第一次变成了实用的工具。”
“他通过多次实验和反复计算,捕捉到了灵魂在断续空间中的运动轨迹,发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这些前往断续空间的灵魂,在七小时后并没有消失,而是回到了我们的现实世界。这完美地符合了热力学第一定律。”
“没有一种能量或者物质会从世界上湮灭,它们只是换了一种身份回来。”我说。
“这就是那个改变人类的发现,你的外公成功证明了宗教理论中的六道轮回。每一个灵魂都不会离开这个世界,它们会成为另一种生物。”男人的声音狂热起来,“人类!第一次触摸到了天道!”
“可是真实的天道是无序的,是混沌,它不会按劳分配,而是随机选择。你无法决定自己下辈子的身份。”他的声音回归平静,“一切存在的事物都可以被观测,可以被观测就可以被干涉……”
“可以被干涉……就能够被控制。”我说出了这句闻名遐迩的名言的最后一句,却被自己联想到的事情震惊了。
“1975年,我们控制了天道,建立了真正的六道轮回。”
“还有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马克。”
7 塔
越野车驶过一处密林,树枝刮得窗户刷刷作响,看来我们正驶入市外的林区。马克的说法让我看到了另一个瑰丽的世界,我的内心激动不已,不止因为我的外公曾设计过如此宏大的人类工程,更因我从未想过量子力学在实际应用层面能进行这样的尝试。我为人类和物理学感到自豪。
他提到卡捷琳娜的时候,表情明显有一些不自然,看来他和这位助手的关系,并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但相比起这段私人往事,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天道系统的具体应用方式是什么?
我的内心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越野车又行驶了一阵,疯狂生长的树林似乎在这里绕开了道,空出一处空旷的区域。在这片区域的正中心,赫然出现了一座高达七层的浮屠宝塔。浮屠塔在佛教里代表着往生的意象,一般都是建造在佛寺后山的往生林内,为何会单独出现在这片荒野密林的深处?这让我十分不解。
走到佛塔的石阶前,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白人已经在门前等候,他向我伸出手:“辛苦了。”这正是刚才影像上的马克。
握过手后,我怀揣着满腹疑问和他走进塔内,但我惊讶地发现这座是一座空心塔,抬头看的话,一眼就能看到头顶的塔尖,并没有如我预想中的盘旋阶梯。
似乎洞悉到了我的想法,马克微微一笑,踩动了脚下的某个开关,一道虹膜识别屏幕凭空从墙上弹出,短暂的检测之后……转瞬间,地面裂开了。替而代之的,是钢铁铸造的升降平台。
“欢迎来到神的世界——轮回之塔。”马克退后两步,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我们刚才说过,灵魂在断续世界和现实世界移动的痕迹是可以被检测到的。我们发现,灵魂在死去七小时后,会在现世以随机选择的方式进入雌性动物的躯体——我们证明了轮回。”升降平台徐徐启动,脚下传来铰链沉闷的响声,“而你外公通过多次实验,成功控制了灵魂移动的轨迹。这也意味着,我们在实验层面上已经能够控制轮回。”
“而正是在这位天才的学术成果之下,我们建立了“天道”系统。首先,我们采用了数千个轨道卫星,再加上对一切通讯方式和互联网的监控,控制了地球上每一个人的动向。我们将他们的动向加以分析,取佛教中的概念“业力”,以他们的善行或恶举为自身累计业力,而业力值本身,就是决定轮回归宿的依据。如果你的业力值足够低,下一辈子可以继续成为人类,如果累计值太高,则会沦入畜生道!”
“这需要一套强大的计算系统和算法。”我说道。地球上的人口数量如恒河沙数,要统计全部人类的全部行为,必然需要强大的计算系统。“你外公提供了一条基本算法,这也是你在你导师手里接触过的算法。虽然只是一条简单的公式,但它是整个系统的底层,正如一栋大厦的地基。我们会定期更换算法,但不会偏离这个模型。”
在这个圆柱形的洞穴里,只有平台上微弱的灯光提供照明,周围的墙壁上凿满了洞穴,摆放着像是服务器般星星点点的机械。在这昏暗的环境里,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坠落了多久,像是一分钟,又像是一个小时那么漫长。
“我们以这个算法为基础,在全世界各地建立了无数个地下计算机集群,这些集群各自独立也相互协作。每个集群都负责一个地区的轮回事物,我们称它们为——轮回塔。”
“如果——我是说万一的话,这套系统发生故障,或者是发生天灾,那么这个地区的轮回秩序岂不是完蛋了?”
“‘天道’系统是没有弱点的。”马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每一个集群都可以成为另一个集群的替代服务器,轮回塔深埋地底,除非全球同时发生十级地震,不然轮回系统永远不会瘫痪。”
这时平台似乎已经降到底部,面前的合金门徐徐拉开,我能勉强看清室内的样子。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平的房间,摆放着数台中央服务器。在正中心的位置有一套计算机和桌椅,看起来是我的位置。
“你的工作,就是华北地区的监测员。‘天道’系统是全自动运行,但是也需要定期的算法更换和检测,另外,只有在这里才能查看它的情况。”马克接着说,“每一个人的轮回数据……以及‘天道’系统本身的情况,只能在这里看到。”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情。”我说,“我外公的事。”
马克停顿了半秒。“那时他研发出‘灵魂定向输送技术’和算法,我们利用这些技术建立‘天道’系统之后,他却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消灭他在物理学史上存在的全部证据,论文,文档,报纸……全部!并且要求退出我们的组织。”马克叹了口气,“理论科学家终生都在研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是当它真正实现时,他们却害怕了。你说,这可不可笑?”
8 业力
那次谈话之后,距我入职已经一个月了。
正如马克所说,“天道”是一个无比复杂的,由分布在全球的数千个网点组成的系统。它采用了佛教中“业力”的概念,利用数千颗轨道卫星,互联网和通讯监测系统,以量子计算机恐怖的算力,监测着全球人类的所有行为。
另一方面,外公研究出的那一套控制灵魂输送轨迹的技术,则成为了“天道”的核心。
在这个业力统计系统里,有一套既定的规则,人类的恶行会被累计为业力,善举则会抵消业力。在每个人死后化为灵魂的七个小时内,会根据你今生的业力决定你下一次轮回的机遇。
真实世界里没有恶鬼和天人,所以它按照自然界界门纲目科属种的分类,为每一个人决定下辈子的身份。举个例子,如果今生的业力足够低,下一次轮回就有机会继续站在食物链的顶端——继续做一个人类。甚至可以根据善举的数量,选择优秀的家庭进行投放。
而如果今生累计的恶行过多,则会如同佛教典籍里所述,沦入畜牲道。这个系统的能力不止于如此,甚至还可以通过控制数量的行为来决定全球人口的增长速度。
掌控了这个系统,就意味着掌控了天道。
这是属于神的权限。
不知怎么,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感到一阵恶寒。身为人类的我们,真的有资格掌控神的权限吗?而假设身为神的存在知道我们的行为,他会感到恐惧,还是愤怒?
乘坐在电梯上的我,在没有止境的坠落中迷茫着。
时间大概过去了三分钟,电梯“滴”地一声打开,我走进监控室,在台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入职不到一个月,我对这套系统依然充满好奇,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就在系统里输入了石小天的名字。
很快,界面上出现了一个档案。我找到最近的记录,点进去查看。
石小天:总业力值1131。
8月30日:观看淫秽影像,+1。
8月31日:观看淫秽影像,+1。
9月1日……
“哈哈哈……”我不禁笑出了声,石小天啊石小天,没想到你的大学生活原来如此丰富多彩。
紧接着,我又输入自己的名字。界面闪烁一阵,出现了我的档案。
冯萧:总业力值0。
怎么可能?淫秽影像我也看过不少啊!这时我突然看到,在我的名字底部有一行细小的备注文字:“工作人员不计入业力系统。”
这个答案虽然让我怔住半响,但我很快回过神来。工作人员日夜面对这些业力数值,如果知道自己可能下一世可能轮回成一只鼻涕虫,任谁也没有心思好好工作。这样想来,这是合理的。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石小天的消息:“今晚有空吗,我有些事情跟你说。”
我一边输入“怎么了?”一边在系统上搜索起另外一个商界名人的名字。
马若东:总业力值0。
……
强奸在校女大学生:+100。
慈善捐款100万:-20。
慈善捐款500万:-100。
慈善捐款……
果然,有钱不止能做你爹,下辈子还能蘸着芥末吃了你,如果你投胎成一条三文鱼的话。我想。
这时手机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是石小天的语音回信。他很少用语音。
“晚上能到吗?找不到我的话,就在老地方见面。上回聊的话题还没有聊完,见面继续聊。”他的声音中夹着一些喘息,像是在做什么激烈的运动。
我看了看时间,是晚上9:41。
9 自杀
石小天自杀了。
我赶到他跳楼的教学楼下时,尸体已经被搬走了。只剩下地上的斑驳的红白血迹,和一群不愿意离开的围观者。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还在约我见面。
但是现在,他死了。
石小天是我大学时代唯一的朋友。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举着一只放大镜观察苗圃中的昆虫,我好奇地看了一阵,他起身扶了扶自己可怜的金丝眼镜,一脸兴奋地对我说:“你知道吗,蜜蜂也是有朋友的,他们会选择自己看得顺眼的工蜂结伴出行,你看,这只是小红,这只是小绿。我是石小天。”
但是现在,他死了。
我再也找不到人和我一起凑三碟小炒了。
我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机械般地拨开围观血迹的人群,嘴里念念有词着:“这么爱看血,回家看你妈的大姨妈啊……”
如果石小天在旁边,应该会说一句:“老子死了你还不忘吐槽。”吧。
不对,他怎么可能会自杀?这种没皮没脸的人会自杀吗?杀了我吧!我不相信!我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就在这一瞬间,我伸出双手紧紧抓住身边围观者的肩膀:“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跳的。”
“有人看见了,说是九点四十一分左右。”被逮住的学弟有些慌乱,无助地拉扯着自己篮球服的下摆。
我松开他,打开自己的微信,查看起石小天和我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的发送时间,正是九点四十一。
这意味着,在发送消息给我的一分钟之内,他就因为某种原因坠楼了。他平常从来不会用语音说话,那么是什么情景下才会让他使用语音呢?我在脑子里飞速推理着。
没有时间打字的时候。
就在他发送这条消息的时候,他正在面临着某种程度上的紧迫状况。用常理推想,如果是被人追杀这类的情景,一般情况下不是应该求救吗?可是他发给我的内容却是一堆无关紧要的话。
“晚上能到吗?找不到我的话,就在老地方见面。上回聊的话题还没有聊完,见面继续聊。”
没有求救的意愿,这说明他面临的是必死的情形。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他选择把这条消息发给我——就在这条消息里,有需要他付出生命也要告诉我的事情。
或许,正是这件事情,导致了他的死亡。
我的眼睛刹那间充满了血,巨大的压强让我感觉它似乎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无论这背后隐藏着多大的秘密,也无论凶手是谁。
我一定要宰了他。
10 鲸落
我和石小天口里的老地方,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我们平常拼饭的那张桌子。
晚上十点钟的食堂空无一人,凄冷的白炽灯发出呲啦的响声,我在石小天平日里坐的长椅上坐下,抚摸着覆满油渍的PVC桌板:“石小天,你想要我来找什么呢?”
我无意识地抚摸着桌板,在脑子里飞速思考着,膝盖止不住地抖动。
忽然,我的膝盖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桌面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我匍匐下身子,歪着脑袋往桌板内侧察看,那里躺着一只乳白色的PAD,用黄色的胶布紧紧固定在桌子的背面。
“石小天,真有你的啊……”我撕去胶布,从桌下取出平板,屏幕上显示出提示输入密码的界面。
既然石小天在最后一条消息里暗示了我PAD的所在,那么他一定不会遗漏掉密码这条关键信息。我仔细回想着他的话。
“……上回聊的话题没有聊完……”
我们的话题是……动物大规模集体自杀事件!
我猛得一惊,连忙在PAD上输入SUICIDE(自杀)这个单词。屏幕跳动了一下,很快显示:“密码错误,可输入的次数还剩两次,两次错误后将抹除全部数据。”
我擦了一把汗,输入了四个数字:“1975。”输入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当日飘浮在我脑袋里,却始终想不清楚的思绪是什么。
动物大规模集体自杀事件爆发的1975年……这一年的确发生了其它事情,那就是卢森堡会议和“天道”系统的启动。可是这两件事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量子物理学的事情如何和生物界的现象扯上关系?我来不及思考,因为密码只能再输入一次了。
最后一次,我闭着眼睛,输入了“ANT”(蚂蚁)这个单词。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石小天,你这个混蛋,你要是能听到的话,就好好保佑我吧。谁让你出这么恶心的难题。
“咔哒”一声提示音,平板解锁了。我长长舒了口气。
平板的桌面上一片空白,除了一个名叫“动物大规模集体自杀的可能性调查”的文档。
以下是文档内容:
“在调查动物大规模集体自杀这个谜团时,我产生了很多疑问。其中包括自杀的理由和自杀事件数量为什么随着时间急剧增长这样的问题,我一直着手于第二个问题的解决,并且统计了近年来的全部事件。但是最近我认为,我可能走错方向了。
我们之所以把动物自杀的理由归咎于环境变迁和族群性,是因为在人类到目前为止的常识里,动物可以具备智能,甚至低级情感的,但是它们不可能拥有“意识”和“高级情感”这种东西。这件事在上世纪日本生物学家高桥留美对于大猩猩的社会性测试实验时早已得到证明,所以我们下意识没有往这方面去思考。
我在调查中走入了一片迷雾,于是我尝试改变自己调查的方向。
以下是一段视频,由美国某深水潜艇拍摄于5000米深的海底,由于没有光线,所以只能记录声音。
我简要介绍一下情况:这是一头成年抹香鲸在进行自杀行为时发出的哀鸣,之所以说是自杀,因为在后续解剖中,我们发现这头抹香鲸的身体机能十分健康。虽然鲸鱼有在晚年被称为“鲸落”的行为,这种行为也被许多浪漫派的文学家称作鲸鱼对大海最后的报答,但是在这起自杀事件中,它绝无可能达到了应该落海的年纪。
鲸鱼是哺乳动物,不可能在深海长期生活,这种行为和人类的跳海没有区别,它是在尝试用缺氧的行为杀死自己。”
我点开下面的视频,如石小天所说,视频的画面一片黑暗。但是紧接着,一个难言的,沉闷的鸣叫声响起了。我想到一个不恰当的描述,这种声音就像秋天刮过窗户那阵呼啸的寒风,空灵而又凄冷。虽然语言不通,但奇妙的是,我切身感受到了这个声音中的难言的孤独和哀怨。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选择坠进深不见底的海沟,选择这颗蔚蓝星球上最孤独的方式死去。
声音停止了,我关掉视频,继续往下看去。
“抹香鲸死前的鸣叫,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这样问自己。如果是人类的话,在自杀时一般都会留下遗书的吧。我提出这个大胆的推测以后,便开始着手破解鲸鱼的语言。
或许动物之间可以用鸣叫声相互交流,但是至多只能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比如“我饿了”或者“跟着我”。尝试用动物的语言去破解这段声音,不止没有可能,也没有意义,于是我做了一个大胆的推论。
我按照这段声音的长短节奏分布,将它用解码摩斯电码的声音破译,但是令人惊讶地是,我得到了一个具备逻辑的句子。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一起去看雪吧,wys。’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但是我为了保证准确性,没有立马将它作为文档记录,而是把它发给了另外几个不知道事件原貌的同学,让他们按照摩斯电码的方式解码。
经过盲测,这个句子并不是我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它确确实实说了这句话。
仅有这个句子是不够的,我进行了更加大胆的尝试。
通过对抹香鲸骨龄的分析,我发现它出生于15年前。于是我便在互联网上搜索起2000年,一起看雪这样的关键词。
不可思议的是,在一个早已关闭的论坛上,我找到了一位持续发帖数年的网友,他的ID正是WYS。而他发这些帖子,则是为了悼念自己在2000年因车祸身故的女友。
通过IP地址,我联系到该网友本人,向他询问之后,发现WYS是他姓名的缩写,而在那场车祸发生之前,他约好了女朋友一起去长白山看雪。我无法相信这一切全部都是巧合。
我不明白为什么。
这件事情超越了我在生物学领域学过的全部知识,更或者说,它颠覆了我的所有常识。
虽然目前得到的样本不足,但是‘将拥有记忆和智慧’的人类装进动物躯壳这件事本身,足以成为自杀的诱因。而人类作为群居动物,天生具备着群体性和趋同性,在极端压抑的氛围里,只要第一个个体选择自杀,其它个体就如同多米诺的骨牌山崩而倒……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于动物大规模集体自杀现象最合理的解释。
我隐隐约约察觉自己正在触及某个隐秘,庞大的自然界秘密的边缘。我并没有预料中的兴奋。
我感到非常害怕。”
我把平板揣进怀里,面无表情地走出食堂。
11 公式
石小天联系我的第一句话,说的是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如果没有错的话,应该就是平板上记录的这些内容,而紧接着,他就遭遇了凶手的杀害,这两件事情存在必然的联系。凶手之所以要杀害他,一定是因为他所了解的事情触及了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的核心利益。
这些内容如果在学界放出来,确实堪称一个新颖的说法,但是算不上石破天惊,因为没有大量的实验数据作为佐证,它不具备完全的学术价值。可石小天为什么会遭遇杀害?在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仔细地回想着文档中记载的内容,它之所以让我感到震惊,是因为它和我正从事的工作之间存在的联系。抹香鲸的遭遇如果真实存在,它必然是“天道”系统中的一部分。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这头抹香鲸不仅具备着前世的记忆,并且具备着发送摩斯电码的,属于人类的高级智能。
对了,高桥留美……我搜索起高桥留美的实验资料,那场实验发生在1950年,她通过对大猩猩族群的一系列实验证明了人类作为高等动物的唯一性。
而动物大规模集体自杀事件数量急速增长的情况,发生在1975年后。
把这两件事情结合在一起思考,我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天道”系统的强制干涉,对自然界并不是毫无影响的,因为某种缺陷,它让一大部分动物在轮回时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和智慧。这件事无异于把人类装进其它动物的躯壳。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恐怖的刑罚。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引导我来到这里,又或者这里在我的潜意识里是安全的庇护所。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了外公的床上。
皎洁的月光洒在窗前的地上,我静静看着周围的书架和摆设,感受着外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这让我的身体停止了无法抑制的抖动,一种温暖的力量重新从心底涌了上来。
外公,你知道你的发明产生了多么恐怖的后果吗?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书桌下被拉开的抽屉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是上一次被多多拉开的抽屉,里面躺着一本《楞伽经》。
我忽然想起来,楞伽经正是撰写六道轮回的典籍,便下意识地将它拿在手中,随手翻起来。
就在书的第二页,我看见了一行用墨水钢笔书写的函数。函数是物理学家的工具,我自言自语道。
等等!这行函数非常眼熟,除开几个关键点,它和导师交给我的函数一模一样。
在这行函数的底下,用秀气的字体写着一行字:“我的研究成果具备极端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将引发的结果,我不能预料。如果有人能看到这行字,记住,钥匙就是你的答案。”
“天道”系统没有弱点……
钥匙就是你的答案……
不!它是有弱点的!正如坚不可摧的皇帝陵墓,每一个建筑师都会在暗中给自己留下一条隐秘的暗道。天道系统如果有弱点的话,这个世界上只可能有一个人知道。
那就是我的外公,这个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篡夺神权的男人。
我的双手重新抖动起来,但不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从心底燃起的,无法熄灭的生命之火。
不论多多是出于什么目的带我来到这里,它打开了这个抽屉,而这个抽屉里除了稿纸以外还放着一本楞伽经。这两件东西都是它希望我找到的,但我的眼睛就像被蒙住了,只看到其中一件。
外公,你知道怎么做,是吗?
如果把作为“天道”系统底层的算法当做钥匙,那么它就是外公留给我的答案。而这个隐藏在楞伽经中的函数,就是外公在制造“天道”时,留下的阿喀琉斯之踵。
谢谢你们,外公,石小天。如果没有你们一路牵引我至此,我可能至今都找不到破局的方向。如果这行函数的用途符合我的猜想,那么这就是两个死者和一位生者联合在一起,向人间的神祗发起的挑战。
我抓起楞伽经,飞奔出房门,在院子口停住了脚步。
多多就坐在那条大槐树下面。
看到我,它抬起头,四肢抽动着,似乎想要跑过来,却又没有力气。它已经没有办法做出这个简单的动作了。
因为它的引导,我才能得知“天道”的弱点。除了那个人……没有人知道“天道”的秘密。我想,我已经知道它的身份了。
我走到它跟前,静静看着它的眼睛。
它歪着头,舔了舔我的手。这是它从未有过的举动。
那双眼睛是多么的温柔啊,明明里面装着能够填满整座星空的智慧。
“有的事情,我一个人是不敢的,因为我没有勇气去挑战这个世界。”一颗眼泪落在我的手上,我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但是你和我的勇气加在一起,那就够了。”
“初次见面,外公。”
“再见。”
12 天道
再次坐在“天道”系统前,我搜索了外公的资料。这一部分的资料存储在“已往生”的资料库里。
他曾经的业力值是982。
每一位“天道”的员工都可以获得轮回的赦免,但是作为首席科学家的外公却沦入了畜生道,这也稍微让我明白了他晚年的心境。以既得利益者的身份改变自己的轮回宿命,是骄傲的科学家绝不能接受的事情。更何况,他的整个晚年,都在被这件事情困扰着。
听妈妈说,在他放弃癌症治疗的最后那段时日,他成天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痴痴望着远方的天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但是我知道。
我想,他一定是在为自己的造物而感到困惑,他是如此地深爱它,以致于他没有办法相信自己可以亲手毁灭它的存在。直至转生以后,这条拥有记忆的狗,才明白这个畸形的造物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这件事里唯一的巧合就是我学习了和他一样的专业,所以它才会引导我接近自己留下的,“天道”的弱点。
我打开公式更换器,输入了外公的函数。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道公式会借助全部轨道卫星的力量,在全球的数千个集群服务器飞速传播。
很快,我收到了来自通讯线路的通话申请。
“你都做了些什么?赶快停下。”那个男声听起来不再冷静。
“我想,你招募我的原因,大概是觉得我可能继承了外公的智慧,能够帮助你让“天道”系统完成新一轮的进化吧。”我说,“可是你没有想到的是,我继承的不是他的头脑,而是他如钢铁一般坚硬的意志。”
“赶快停下来!现在还来得及!你无法相信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你们能做到什么呢?杀了我么?还是把我变成一头他妈的法国蜗牛?哈哈哈哈。”
对方沉默了一阵,像是发生了什么突发的事情,紧接着,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下来:“你现在破坏的,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成功打造的乌托邦。我们的祖先茹毛饮血,在天灾下苟且偷生,一路繁衍至今,是为了什么?我们夺取了神的权柄!主宰轮回的不再是无意义的虚空乱数,我们把自己的命运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你有什么资格掌握神的权柄?”我大喊道,声音在空旷的监控室里回荡着,“我们有什么资格掌握神的权柄?让无恶不作的资本家永享万世太平,还是把无助的少女丢进马里亚纳海沟的虚空之中?”
“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巨大的进步,都必然伴随着不可避免的代价。”
“你知道神为什么可以成为神么?”我接着说道,“你是量子物理学界的前辈,早已明白世界的本质是虚无和混沌,而主宰这一切的法则本身之所以成为法则,就是因为它冷酷,残忍,毫无感情。这世上本无公平可言,如果非要找出一件公平的事情,上帝掷出的骰子,就是真正的公平。”
“人类是被情感推动的动物,他们有着连自己都无法分析的复杂的情感中枢,让他们掌握神的权柄,迟早会毁灭他们自身。难道你不知道吗?人类的脑子里天生就根植着自我毁灭这个强烈的指令,我们为什么要发明枪械?就是为了让身处战壕里的士兵毫无负罪感地射杀远处的同类,而坐在裁判桌上的人们,哪怕挥手间杀死数百万人,他们也不会有半点内疚。”
“你不会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线路那头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你杀死了天道,杀死了神明……”
“而你,杀死了卡捷琳娜。如果能在第一时间就医,她不会死。”我笑着说,“能不能告诉我——这位美丽的,为人类作出杰出贡献的女孩,和你是什么关系?”
“为了全人类……这是必要的牺牲……”他的声音剧烈颤抖着。
这时我周围的墙壁忽然开始剧烈的抖动,看来这道函数不仅摧毁了软体,还启动了监控室的自毁程序。
“我要问你最后一件事情。你现在是否坐在地底的监控室里?我想是的,因为只有这里才能看到“天道”的状态,这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说到这里,我的嘴角微微扬起。
对面只传来一阵阵哭泣,马克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我微笑着对话筒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说过,我一定要宰了你。”
作者:50岚
原文:《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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