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汤姆·哈泽德的孤独是一场罗曼蒂克的行为艺术,那么他的爱情,则是勇气可嘉的存在主义哲学。
许是因汤姆·哈泽德(《时光边缘的男人》主人公)身为“时间逆行者”的特质,不管“缓慢衰老”是上帝的眷顾还是惩戒,他都是岁月变迁的“漏网之鱼”。他的外表似乎对时间免疫,439岁看起来只是中年,他是迥异于“蜉蝣”的近神之人,他的百年不朽之身,让人们误以为他是世事的局外人。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消弭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确实已经400岁了,40岁的外表下隐匿着一个400岁的灵魂,他隐忍地消化着400年的沧桑变化,饱尝世逝境迁的人情冷暖。“天若有情天亦老”,时光是不会老的,他们只管径自向前。而他会变老,灵魂也不会辜负时光,他不得不背负起几百年的沉重。这一与无情岁月孤军奋战的深情之人,历经400年的无依可栖,终于陷入绵长亘久的孤独与清寂。
“我觉得很孤独,当我说孤独的时候,我觉得那种孤寂感就像沙漠的风一直在我耳边呼啸。”
长生素来是无数人的向往,他们恐惧于朝菌、蟪蛄般短暂的生命,不甘心朝露晞曝,战胜时间始终是萦绕于心头的迷狂。
“生命在本质上来说还是一种特权。在这个地球上,我享有了远远超过其他生物的这种特权……我们都是神,而他们是蜉蝣。你应该学会享受自己永恒的存在。”已经800余岁,终于行至人生暮年的海德里希如此劝勉汤姆。
虽已是残烛之年,这位奉行享乐主义的长生者仍将漫漫岁月视作上帝的恩赐,他拒绝爱,拒绝情感,拒绝沉淀生命的意义。人生于他,是红酒、是雪茄、是不执着于一切的风轻云淡。
“你不觉得痛苦吗?”这是汤姆对海德里希的提问,也是他的回答。他始终背负着失去爱人(露丝)的痛苦,同时怀揣着找回女儿(玛丽恩)的信念。故人已逝,求而不得,他在痛苦中茕茕孑立数百年。
但他面对海德里希“不要再付出感情”的劝诫时,依然说道,“我想我还是会爱的。”他对生命依旧充满了渴望与想象,这是他对爱的能力的坚守,对爱的可能的求索。
他的一切快乐与痛苦都关乎灵魂,所以他的孤独绵长而浪漫。这不是离群索居或倦于尘嚣的寂寥,而是在经历漫漫400年的风霜岁月之后,参悟了时间的真谛:时光总是径自向前,未曾有过一刻的停留。生命则是上演着一轮又一轮的循环往复,戏台上的角色与故事纵然不尽相同,但不变的是他们过程短暂的兴亡更迭。
“这是时间给我们上的一课。好像一切都在变化,可是如果把时间线拉得足够长,又好像什么都未曾改变。”
他的孤独中显露出深邃的宇宙意识,“我们意识到自己只是人群中微小的分子,只是一粒尘埃。我们不断努力,想要与众不同,发出自己微弱的光芒,在这个浩瀚的宇宙中留下自己的足迹,从而和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只猫和一只海龟区分开来。”
400多年的人生使他看穿了世事的真相,他的通透,不似戴望舒“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的空疏旷远,而是饱含着对所爱之人的深情以及对生命的敬畏。“所以我尽管活得长久,脑海里装的却还是人类的痛苦和恐惧,心里焦虑着漫漫前路究竟会是怎样。”所以他的孤独不像哲学而像是一个负重前行的行为艺术,浪漫而悲壮。
“我长久以来骗自己,我可以一个人活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这个谎言在看到她之后土崩瓦解。”
“我想我还是会爱的”。最初看到汤姆这句话,我以为他只是不会放弃对妻女的深情,对生命本身的执着。直到卡米拉的出现,方才发觉,他的勇气不止于支撑过去的生活,他还有对新的生命的向往。他一直所秉持的爱不是封闭的,他的一腔深情对所有的可能性敞开。
“我是不是之前在哪儿见过你?我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你”。初见这个场景,以为是前世今生式的命中注定。如此设定,浪漫又神秘,但不是作者在前文中展现出的追寻生命意识的格调。
所以还好,他们是真的见过,确切地说:卡米拉确实见到过汤姆的照片,近百年之前留下的照片。“我和这张旧照片朝夕相对,一直忍不住看这个钢琴家。那凝固的一瞬间便是永恒,好像超越了时间”。
无需过多的描述,一句话一个场景便将这一场百年的邂逅定格为永恒。爱情没有跳脱于前文构建的时间意识的语境,主人公400年的漫长岁月与这一瞬间的相遇终于交织在一起,而且并不突兀,“一瞬间你就可以看穿一个人,从砂砾就能看到整个世界。一见钟情或许不简单,但也没那么难。爱,本就是一瞬间的事。”
400年后的又一次动心,是风霜过境后精心守护的柔软。
400年的漫长生命中,他目睹了无数次的生死轮回,也拆解出了生命本身的无意义与空洞。然而在这一切之后,他猝不及防地向读者宣布,也向海德里希(无意义之人生的顺从者)、向自己宣布:他又陷入了爱情。不是旷世持久的绝美恋曲,而是一瞬间的怦然心动。
400年与一瞬间,多么绝妙的时间对比,多么可叹的生之勇气。
后来,汤姆已经能够预见未来的情景。其实这并非超能力,而是看穿生命真实后的通透。他预见了自己未来会遭受到的种种痛苦,死亡、离别是平凡的人们逃脱不了的宿命,他可以参与卡米拉的人生的全程,但她却无法陪伴他的余生,此刻愈浓烈的爱就意味着离别时愈刻骨铭心的撕痛。
“但我突然觉得没关系了。我们年龄不同,我们无法对抗时间,那都没有关系……我已经准备好了,去爱,去受伤害,去应对活着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险。”
既然生命本身没有意义,那就赋予其爱的意义。既然伤害无法避免,那就选择勇敢地去生活,去付出,去接受别人的深情。
“我们所做的努力,就像是寻找冰山后面的大陆,只是徒劳……你真正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
所以,如果说汤姆·哈泽德的孤独是一场罗曼蒂克的行为艺术,那么他的爱情,则是勇气可嘉的存在主义哲学。
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强调“未知死,焉知生”,只有在死亡面前,存在才能充分敞开。人生短暂,时不再来,存在不能等待存在者,作为个体生命的“此在”应当向死而生,及时自我选择,以实现存在的意义。加缪也将最大的哲学问题归结为“人为什么不去自杀”,因为生命本身毫无意义。
生死轮回,是他看到的生命本质;勇敢去爱,是他赋予世界的意义。数百年的概念太过宏大,即使拥有长生,但他本质上也还只是一个普通人,如若像海德里希一样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最终不过是落得一堆灰烬,没入虚无,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没留下。
“当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的所有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却发现自己从未活过。”
这段话出自梭罗的《瓦尔登湖》,在同样试图探寻生命意义的电影《死亡诗社》里,这段话也作为诗社“宝书”的扉页。
汤姆·哈泽德,或者作者说马特·海格本人,在经历悠悠400年的漫旅之后,选择了与平凡人卡米拉一起,携手走进未来也将同样平凡的短短几十年,他知道这段旅程的尽头是什么,但仍然选择了开始,这不也是一种悲壮的向死而生吗?
“就是这样,现在的片刻便是永恒,我知道我们活着还会有更多的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我知道我们可以从中解脱。我知道一个人停止时间的方式,就是不再被时间奴役。我已经不再沉湎于过去,也不再惧怕未来。又怎么会呢?”
“毕竟我的未来有你啊。”
毕竟在没有你的更远的未来,我已经知道了结局,但我更想过好我们的现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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