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出门就遭遇一条河,涪江;如同愚公出门就遭遇两座山,太行、王屋。
虽然没有愚公要出入要绕道那样辛苦,但也要坐个渡船,才能到达彼岸。
这条河,是进县城的必经之路。
坐船也没什么不好,但这如果没有这条河,是坦途,终归没有脚踏实地直接走过去来得畅快便捷。
主要是,这渡船是真的慢!
船主也许是为了节省油料,通常都是等几个或十几个人上船后,才发船。
不论你是谁,上了船,你就得按他的规矩来!在这条船上,他,在渡你过河的这一小段旅程中,就是支配你一切的王!
船主姓于,都叫他于师傅,都是村里人。
于师傅来得很慢很慢,求稳,求安全。不管多急的人,来到河边后,如果船在对岸,都自觉地等在这头,等对岸的人够了,再过来。
于师傅很和气,来往的人都认识他,等人的当儿,也喜欢跟他聊几句。
“于师傅,吃了吗?这都下午一点了!”
“没呢。不知道我婆娘怎么回事,现在还没给我送饭来?”
于师傅每晚八点回家,凌晨五点起床,六点准时发船,早饭晚饭回家吃,午饭他老婆给他送来。在我这二十多年的记忆力,都是如此。
你如果骑着车(仅限摩托可以托运),打着喇叭,声音间隙穿过河岸,他听到了——也不会理睬你!
这中间的等待过程,我反正是受不了。短则两三分钟,长则一刻钟!
我虽然不是急性子,但有时确实是有点急事要过河忙的话,也等得心烦气躁,腹诽不已。
上船的时候故意把船躲得“噔噔噔”地响,以此表达我的不满,然而,并没有L用!
(二)
于师傅还是一如既往地按照他的节奏行船。
“各位,救生浮具拿到起!”每一次,于师傅都要在驾驶室大喊。
船的两边栏杆上,挂着几十个救生浮具。来往的过客,不管是谁,都要拿好救生浮具,虽然我觉得并没有什么用。
——但拿在手里,心里总有份安慰不是?
就有一次,一个不认识的二十几岁的二流子吧(姑且算是吧):一头黄毛,两条胳膊上绘这不知是啥的纹青,犯在于师傅手里了!
“救生浮具拿到起!”往常一样的大喊。
“黄毛”置若罔闻,低头一直戴着耳机,玩着手机。
于师傅又喊了几声,他还是没听见。
于师傅从转舵那里下来了,铁船“噔噔噔”地响。他一手夺过“黄毛”手里的手机,耳机也下来了。
他一字一句喝道:“老-子-喊-你-把-浮-具-拿-到-起——!”面容扭曲,牙齿紧咬。
前文忘言,于师傅原来本是我们村淘河砂的在籍人员。在河里讨生活,一身肌肉,虎背熊腰是必不可少的。
别看他四十多接近五十了,肌肉可还没落下咧!
“黄毛”盯着铁塔一般的于师傅,咽了口唾沫,“拿!马上拿!不好意思啊于师傅,刚没听见!”果断认怂。
可不认怂你又想干嘛呢?本来就不在理。
我那是第一次看见于师傅发怒。想象不到平时一脸和气的于师傅,也有如此暴怒的一面。
(三)
后来我听我爸说起了那段往事。
原来淘砂船后来不许再在我们这段河上淘砂了,经检测,淘得太过严重,不能再淘了。
于师傅那时候才二十六七,家里有三个孩子,家里很穷,又断了营生,村委就决定让他来开村里的渡船,顺便补贴家用。淘砂的嘛!开个渡船还不手到擒来?
嗯,上船一人五毛,摩托车五毛。
那时候于师傅没啥经验,待人也和气。反正不知怎么的,就掉下去一个人,淹死了。
这可出了大事了。
村委、当事人的家里人都找来,叫他负这个责任。他那时哪有这个能力担起这个责任?
后来几经调查,那家人才终于说出了真相。
原来那个淹死的人有抑郁症,平时都被关在家里不出门的,不知那天怎么就到了河边,到了船上,到了地府!
真相大白了。
可这根刺,却扎了于师傅很多年。
从那时起,他祭河神。
每逢初一的时候,于师傅总会在河边摆上祭品,点上香烛,祈祷这个月平平安安。
原来以为他封建迷信的我,知道真相后,也有点难受。
这么多年,于师傅心里还是没能放下啊!
(四)
从我有记忆起,于师傅就在这里撑船。
我现在20岁,也就是说,于师傅至少行船20年+
——真正的几十年如一日!
二十多年的行来送往,不知于师傅渡过了多少人,估计于师傅都数不清了吧?
看着人们来了,又走了。
看着人们迎来客人,送走友人。
看着渡船的人从同龄人,换成了新一代的我们。
于师傅看着这一切。
(五)
其实于师傅大儿子已经生了小孩,家里也已经富裕了起来,本不用再在乎五角钱的积少成多,他老婆儿子也劝他回家享福,不撑船了。
可他不答应!
二十多年都这样过来了,突然叫他停下来,他说他能干啥?
“不要你干啥!享福!”
“我闲不住!”
二十多年的早起,几千个日夜送走的人们——他放不下啊,放不下这个担子!
——也许他也是怕接替者重蹈他当年的覆辙!
他要看着人们安安全全地过河,开开心心地去开始每一天!
所以他严格。
所以他和气。
所以他坚持。
(六)
今天九月七号,廿八,九月十号教师节那天,正好又是初一。
他又该摆上祭品,点上香烛,在河边念念叨叨几分钟了吧?
他渡过了不计其数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
才能度过他心里那道坎儿?
那船 那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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