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奶

中国有句古话，有奶便是娘，我可不想深究其中的意思，只是很随机地用邪恶的思维延伸了一下：没奶不是娘。有奶便是娘固然让人所鄙视，但无奶不是娘的话，又好像是另外的一个级别。

刘龙生绝对是个有“奶”的人，他个子矮小，但手巧，用竹子编织的洗帚、碗架、衣架畚箕、筲箕和别人的不一样，用料好，从不马虎，每根篾都刮的光滑没毛刺，日子久了在小镇上就有了名气，他的竹器很畅销，让他有了不少额外的收入，依靠这手艺，妥妥地养活两个儿子，没让他们吃过一点苦，还都顺利地讨上了媳妇，各自成了家，以至于他得意地认为，他这辈子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变故。

只怪世界变化太大，先是征地，他和两个儿子都成了失地农民，按农村的规矩，他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以一个月为期，问题来了，那时，刘龙生已经没有奶了。

原因很简单，塑料和铁代替了竹器，洗帚换成了钢丝球，碗架用不锈钢做材料，淘米筲箕换成了白铁皮，每一样多更卫生坚固耐用，更便宜更耐用，这竹器的生意便淡了，一个洗帚劈篾捆扎化费很多功夫，倒是也涨价到五毛、一块，甚至一块五，只不过，就算是一包烟，也从以前的几分钱一包涨到了十几元几十元，这竹器的涨幅根本跟不上，销量更是直线下落，那点收入也变得很可怜，甚至应付不了他烟酒的开销，只好改抽最便宜的牌子，三块钱一包的软壳黄果树。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一头老山羊，已经没了生育能力，也挤不出一滴奶，养着它，费工夫费草料还不长肉。

这一天天地，刘龙生在家庭中的地位在悄悄改变，直到不被两个儿子待见，每次搬家，儿子都不再帮忙他搬那些竹器工具和家什，他又放不下，一个人来来去去十几回，往往花费一天辰光还搬不完，招来儿子的嫌弃。

还是吃奶的事，很奇怪的，人从一出生就会找奶吃，但长大后，能记得自己吃奶的样子的，万不出其一吧？有关哺育的事，也只是从听闻中认知，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了喂奶的人，才多半有一些理解；然后，等你有记忆时，你会发现没加工的人奶很腥，简直难于下咽。

也只有在自己没奶时，才容易体会没奶的无奈。

变故总是来的太快，新建高速铁路，老二刘光亮家轮到折qian了，安置房一时没到位，政Fu分发每户可观的租房费，让各家在拿到房子前自己租房住，刘光亮找好的房子一家都去看了，刘龙生有点小意见，地方太小了，他那整套的“生产工具”没地方放。

刘光亮的准儿媳私下对刘晓凡说起刘龙生的活，也有小意见，大致是刘龙生干的晚，开着灯弄出的声响和灰尘影响健康和休息，经刘晓凡的口传到刘光亮耳中，刘光亮不敢怠慢，儿子快要结婚了，若因了刘龙生的事出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他马上想办法，和大哥商量着，不是不想孝敬父亲，轮到拆qian也沒办法，在拿到安置房之前，能不能让父亲住大哥家一阵？反正也不会太久，费用由他出，只要大哥开口，多出点钱也无所谓。

刘光明满口答应，自家兄弟，老二你看着给就行。这一句话，让刘光亮好一阵感动。

不曾想，第二天刘光明找到弟弟，反悔了，说让刘光亮自己想办法。

原来刘光明的媳妇对公公意见很大，烟抽的凶，爱喝酒，有咳嗽的老毛病，不爱卫生，很久才洗澡，身上味道大，孙子还小，和这个太姥一桌吃饭，轮到了没办法，这一下全包下来不行。还有钱的事，上上下下服侍的功夫怎么算钱？算少了自个不乐意，算多了，这叔子嘴上不说，心里起疙瘩怎么办？这事答应容易，万一很久以后你兄弟才能拿到房，时间一久就很不一定了。反正一句话，轮到咱不躲，没轮到的不能掺和，这好人一做，别到时反而伤了兄弟和气。

刘龙生听闻了兄弟俩的说辞，想起那些一泡尿一泡屎的日子，不曾想如今自己成了个多余的人，按如今新潮的说法，身上没钱，说话不硬气，一时气不过，在搬租住房的前一天寻了短见。

早上发现刘龙生出事时人已经硬了，就挂在他睡的老式床的架子上，如同挂了一件陈旧的衣服，屋子里烟味很重，床前桌子上的黄果树牌香烟盒里只剩下一根烟，旁边的圆形八宝粥空铁罐里塞满了烟头。

刘家兄弟俩大吵了一架，各有各的理，都听不得旁人劝。

两年后刘晓凡结婚，刘光亮没请大哥，老娘舅出面劝说，总算松了口；被请的刘光明不愿参加侄儿的婚礼，也是老娘舅出面，好不容易劝动。

老娘舅说，你们是亲兄弟，别让人家看笑话。

这两年里，安置房迟迟沒音讯，集体去镇里讨了好几次说法，也没多大用，等拿到钥匙装修完成，刘光亮一家搬进新家已是四年多后的事了。

这四年多兄弟间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乔迁时刘光明送的礼不轻，私下里她媳妇对他说，幸亏……不然，你爹要住我家四年多……刘光明想说些反驳的话，忍了忍，没开口。

有趣的是，乔迁之喜前几天，刘光明得到了确切消息，因高速公路拓宽，他家铁定要拆qian了。酒桌上，老娘舅很开心，就喝得多了，嘴巴沒扎紧，对刘光明说，你看，上次要是你让刘龙生住你家，现在你拆qian，再让你爹住你二弟家，不就刚好扯平了？只可惜了龙生，就这样没了。旁边舅妈使劲踩他脚，他不自知，还用充塞了眼屎的红眼睛瞪了眼老婆，舅妈忙说，这外甥大喜的日子，就别提那些不开心的啦！

刘光明也转头瞪了眼老婆，沒说话，低头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白酒。

另一桌上，刘晓凡说话，这安置房真敞亮，爷爷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吧？作为农民的我们会住进这样的地方，可惜他看不到了。还饶有兴致地和老婆说起爷爷帮他做的竹弓竹箭竹剑，说搬了几次家，都不见了，做的那个精美啊，放到现在绝对是艺术品。

很快，又一个春天到了，受到疫情影响，今年镇里发了通告，清明时节不让到安息堂祭拜，刘光亮想起父亲来，特地去镇上找黄果树牌的香烟，他可以买好烟，不过他怕父亲怪他浪费，还是老牌子的烟，父亲应该抽得惯。

找遍了镇上所有的超市和烟店，都沒这牌子的烟，店老板回话，现在没人抽这种烟了，所以烟草局不经销了。“那现在最便宜的是什么烟？”店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眼刘光亮，指了指柜台，“自己看吧，大前门，五块一包。”

刘光亮想起来了，这上海产的大前门，在以前，可是高档货，很难买到，父亲多半会喜欢。

买回烟，刘光亮拆开包装，抽出一支点上，像婴儿吮奶般使劲抽了一口，很辛辣，一下呛到了他，嗓子痒痒地，忍不住咳了两下，这五块钱一包的烟，果然和他抽惯的玉溪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