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老公跟着视频学做了鲫鱼炖豆腐,汤白肉嫩,甚是味美。很多年没吃过鲫鱼了,鱼小刺多,家里除了姥姥没有人爱做它,或者没人做得好。扳着手指数数,姥姥走了居然走了九年了。喝口汤,热气的氤氲里,有些恍惚,仿佛她还在我身边。
这些年,时常想为姥姥写点什么,可提笔不过只言片语,也便搁浅。毕竟我所见的二十几个春秋,对姥姥精彩的一生,太短;可于我,回忆太多。
姥姥喜欢穿黑底红花的衣服,总是笑着。每天天刚亮就出门锻炼,七八十岁的年纪还能在快及肩高的单杠上压腿,持之以恒。一直是坚强与健康的化身,也是爸妈用来教育其他老人的典范。
虽然我大一那年她就因肺脑病住进医院,据说也曾凶险,但熬过来了。后来陆续也住过几次医院,可我在杭州,不得而知。每次我回家看她,都一切如常。所以,我从不觉得她是个久病的人,我的脑海里还残存着她一个人洗洗涮涮起火做饭的影像,不曾淡却。
直到那年冬天,她又一次发病入院。恰巧春节,远在他乡的亲人都回到了故土,可谁都不曾想这不到十天的团聚,竟是永别。在姨姥姥她唯一的妹妹赶来时,她忽然清醒而平静,拉着她的手说:“这一辈子,我很幸福,很满足,只是如今太累了,走不动了”。说完,便陷入了深度昏迷。呼吸机和营养液的加持下,维持了48小时,舅舅和妈妈决定了放弃。她们不接受我那么独立要强的姥姥如此被动得活着,甚至没有尊严。离开呼吸机的几秒钟,姥姥的脸上被挤压的印记舒展开了一点,平静的离去了,很安详。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姥姥家,可似乎还二十几年前的样子,不曾变化。楼层不高,房间不大,全南的两室夏天半点风不透。她敞着挂了纱的门,端坐在厅里不大的八仙桌旁,听着广播里时而广告时而唱歌的依依呀呀,没有过空调,也不去开电扇。家里布局很简单,一组简单的书架与冰箱并列,摆着许多比我年纪大的珍藏,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马列毛选,姥姥虽不都认得,却爱若至宝。写字台的玻璃砖下,压着许多陈年的老照片,从妈妈还是个朝天辫的小姑娘,一直到表姐结婚生女,当时家里唯一的下一代。张数不多却似乎是一部图像的家族史,帧帧掠过,历历在目。
江湖上一直有姥爷20岁做县长的风光传闻,然后一路跟党走,哪里需要哪里搬。而姥姥,似乎都是跟着姥爷转的,说不上颠沛流离却也辗转搬迁,从扎钢筋、扛水泥,到托儿所、居委会,她从事过工种太多,却从不曾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正式工作。直到她过世后整理生平才知道,她也早在建国前就入了党,做了妇联主席,想象那时带着大红花英姿飒爽的她,威风许是不输姥爷的,只可惜不曾有人记得了。
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认定着共产党、认定了毛主席、认定革命、认定了那个她年少时就誓死追随的信仰。那时参加革命的她,应当是活得最真实最激情的一段岁月吧,为了理想、为了自己,那时的她是个战士,而不是谁的夫人谁的妈。虽说姥姥不从不曾言悔,历史也不可假设,我更不该空谈如果,只是想说:姥姥也曾是热血青年,只是为了家,牺牲了太多。
我是不曾见过姥爷的,更不晓得他和姥姥的感情,据说是盲婚哑嫁,可也终相守一生。姥爷过世后,姥姥就守着相片和回忆,一守二十年。不知这算爱情么,也许更多是相依。相信此刻,她们应当在天堂重逢了吧,至少,我愿意相信。或许姥爷还是那个面条都煮不熟的“大男人”,也许姥姥还要为他操劳为她牺牲,无论怎样,她都不再孤单。
姥姥一生节俭,早市买菜也货比三家,每次只要一点点,生怕浪费。可每次我们去,都要做好多菜,虽然都是粗犷的大锅炖,可清炖鲫鱼汤,只有她煮得出那朴实无华的鲜;还有世上无二的“烧茄子”,都带着独特的熟悉,无可替代。一个人寡居了二十几年,总盼着儿孙们的电话,可我却因为懒惰和所谓“时差”,出来读书后通话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在姥姥的催促下快速作结。她是心疼我的话费,我却以为,来日方长。
姥姥从没正式上过学,却是深知生活的学问。家里许多自制的小玩意,有的来自电视、有的来自广播,加之多年经验融会贯通。她愿意相信这世间的美好,仿佛自动滤过那些个假恶丑。从不抱怨,用自己的心态来教化我们,心存善念,世界自然美好。
姥姥脾气谦和,从不当面与人冲突,倚老卖老。她从来都是那样和蔼,笑着感恩。爸爸帮她修马桶、顺路买菜,她都会时常叨念,逢人夸他孝顺,念起便言谢谢。姥爷生前的旧同事逢年过节的问候,她也深深感恩,姥爷走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她、还关照她。
上了年纪后,姥姥听力减弱,愿意回忆过去。她总大声地讲那些在农村的日子,那些亲友,那些苦乐。姥爷是亲友照料长大的孤儿,所以姥姥也跟着心怀感恩。早年来了城里,对那些亲友至今能帮则帮,给她们买妈妈也不曾有的新衣,再到帮他们子女出来上学,滴水之恩,永生为报。
打从我记事起,姥姥就一个人带着三个上学的表姐,一日三餐、衣食起居,从不得闲。周末偶尔得空,便跑很远来我家,帮妈妈照顾我,还有我们凌乱的日子。
其实我也喜欢去姥姥家,只是小时候,交通还不发达,每次妈妈带着我总觉得是跋山涉水。那时仅有的一路公交车站还在王兆的街口,下了车,还要走好久。一路上有学校、有菜场、还有地摊,远却也热闹。走过个凸起很高的下水井,转个弯,才到。起初姥姥会去车站接我和妈妈,据说我还曾一路扬言要帮姥姥洗衣服,每每回忆,姥姥幸福的笑着。只可惜,话出口了二十几年,我却都不曾实践过。今生,也再无可能。
姥姥家阳台的窗子,朝着我们来去的必经之路,不宽的小街,种满丁香。后来长大些,她就会在窗口望着我们,接从电话说出门开始等,送要至转出了街口再不见人影才罢休;一路上,无论何时回头,只要望得见那窗,姥姥都在。
出来上学后,每次回家第二天都是去姥姥家报到,她总笑着说不用着急好好歇歇,却又总是在窗口望着等我、盼我。刚开始会问我习不习惯外面,老家虽然不发达但是安乐,想家就常回来;知道我适应了外面后,她也高兴的说喜欢就好好干,不要总惦记家里,去广阔天地有所作为;后来我不想出国跟爸妈吵架,姥姥说自己想好,不想就不要去,长大了也见过世面了,就学会自己做决定,不要什么都照爸妈的意思来。“相信自己,姥姥永远支持你”这句话,我永远记得。
那年暑假,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柿子一边告诉姥姥,我想考研,想去北京。姥姥的笑得很开心,她说她喜欢北京,让我一定努力。可说出的话,总会在不经意间动摇,甚至淡忘。如今我在魔都也算安了家,虽然偏远的蜗居,相信如果姥姥知道,也一定会高兴,也会爱上这座城的。
捧着碗喝干了最后一口鱼汤,深吸一口气,心满意足。想到姥姥,总有那么多说不尽的话,还有那么多没做完的事,遗憾总是有的。但无需期期艾艾的怀缅,因为姥姥本就是乐观积极的"快乐女战士",也因为她最大的希望,是我过得好,生活幸福。如今,我有还算喜欢的事业,没有富贵却也勉强温饱;有爱我的先生,虽不是青年才俊,却是个有担当、懂生活的好人。虽然每天忙忙碌碌,但周末能闲下来喝碗美味的鱼汤,大概也是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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