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怪石图(局部) / 纸本水墨
北宋 · 苏轼(现藏日本)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 苏轼
我第一次读这首词的时候,还在念小学。竹杖芒鞋轻胜马,我牢牢记住这一句,它似乎和我的天性契合了。后来一个人在山里写生,峰麓之间,此句总萦绕耳边。拄着手杖,踏着柴径,性逸神驰中,一走便走出很远。
一直以来,老师教导:诗中所言是旷达潇洒的境界,是无悲无喜的悠然。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如今看来,它比黄州诗帖更叫人难过。因为它写出的,是一种快意之后的无奈,词句之中,因为太过快意,不知觉中,无奈便入骨很深。又因为愈发了解苏轼其人,才为这样一个人,写出“也无风雨也无晴”时的蓦然而感到难过。
“不用在意穿林打叶的雨声,
不妨长吟尽啸,悠然而行。
一根竹杖、一双草鞋,徐行胜过快马。
烟雨之中,人生如常。”
有人说,这是苏轼做的一场梦。我希望不是。如果是,那就太令人悲伤了。黄州诗帖中,起首四句:“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每每读过,都会心生悲凉。即使它的字句平和,平仄自然,却游弋出一种清郁的基调,使人不胜感伤。而在此处,穿林打叶,吟啸徐行,人生能做到这种境地,应是快意之至了。阮籍之后,莫过苏东坡唐子畏二人。正是这样的快意之间,句意由浓转淡,像下午的艳阳忽然黯淡,所有的快意都被收敛。
于是随之而后,苏轼写道:
“春风微凉,吹醒我的醉意。
寒意初生,斜阳应此相迎。
回望来时烟雨路,
无所谓风雨,无所谓天晴。”
我常常幻想东坡道人当时的模样:微醺乍醒,春寒之中,独立山间,蓦然回首。当时他还不算个老人,但已经黯淡了。无论之后如何,苏轼的期望都被命运落了空,他一点也不豁然,一点也不旷达,他感到的仅仅是难过和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后人总要给古人赋予很多看上去高尚的意义。好像他们就不会难过,不会寂寞,不会有点寻常的感情。总是要升华他们,让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有些“大彻大悟、大喜大悲”的思想内涵,总是要把他们变得离我们很远很远。在我看来,无论苏轼的才思多么高妙,境界多么超然,在这里,他就是难过了。
黄山谷有句题东坡道人的诗:
怪石岑釜当路,幽篁深不见天。
此路若逢醉客,应在万仞峰前。
不得不说,黄庭坚写的妙极,即使不见其画,也能从诗中看见他卓尔不群的样子来。若真是悲喜两忘、醉醒全无,哪里还能有如此不羁的姿态,哪里还有幽篁之下、怪石之间,我行我素的苏东坡?一定要说的话,他应该是悲喜全在,醉醒不分的,他是微醉的、却出奇的清醒,因为落叶悲伤,也因为飞花欣喜。感情越丰富,他才越真实,才让人越惋惜。
苏轼长逝后,黄山谷与友人登樊山,途径松林之中,一座亭阁,夜听松涛,感念之际,写下:
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
寒溪之上并非寒山,炊烟之中满是人烟,这便是对苏轼最好的怀念吧。
丙申春记于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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