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1/3的时间都在睡眠中度过,而做梦赋予了它无法复刻的意义。没有什么比梦境更具体验感,就像没有什么比时间更珍贵。
时间与空间在延展,而梦境拓展了我的经历,让我的人生体验从不局限于白日的现实。
小时候的我有控梦的能力,可以在课堂上被老师诘问时夺门而出,田野间被丧尸追赶时腾云而起。如果足够清醒,当我在街边集市上默念某人的名字,稍一回头就能看见他的身影。
从清醒梦到梦中梦,再到抓取元素跳转场景,然后开始与梦中人建立联系,使他们为我所用。这是我的梦,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就是梦境世界的神,驾驭着梦境的野兽,一边探索机制一边开疆拓土,就这样如鱼得水很多年。
直到我年龄渐长,被白日琐事缠身而无暇顾及黑夜,这种能力也在慢慢退化。梦兽随我一同长大,继承了我的焦躁与阴郁,逐渐失去可控性。
我就像草原上最懦弱的驯兽师,驯服不了脱缰的野马,只能在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尝试后,在汇报本上记下一笔又一笔。
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摸到手机,打开备忘录,半睁半闭间开始记梦。周身黑暗而安静,而我缓慢地将意识从梦中抽离,交付给现实。
偶尔记忆模糊,梦中的某些事物只存有些许轮廓。遗漏了实在可惜,便一直想一直想,在混沌的思绪中穿衣下床,刷牙洗脸,坐到桌前依然在想。
这让我常常处于一个意识模糊的状态。我在白天的现实里活在当下,却在每晚的梦境里回到过去。
于是过去与现在交织,两个我互相渗透,在梦境与现实的双重时间线中共存。

01 童年的小镇 世界末日 平行宇宙的她们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的小镇,以孩童的躯壳生活。街道店铺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大家都好好存活着,和世界之间的距离不近也不远。
杂货铺隔壁的皮鞋店,老三奶奶又来借针线。早餐店对面是家音像店,亲戚家奶奶在店里卖着动画碟片。我在柜台外边等啊等,等我妈捎我去上学。怎么也等不到。
和小伙伴们去水果摊二楼看鬼片,想起最近很火的《山村老师》,在优酷网搜了很久都找不到。原来那是“尸体“的尸,是“老尸”而不是“老师”。
据说喝了湖里的水,就会被楚人美害死。那成了我们的童年阴影,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喝水。(为了写这篇推送又去看了一眼,于是童年阴影变成了成年阴影。)
那是2012年世界末日,12月21日下午。身边人还在漫不经心地聊天,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着。来买发箍的客人还没走,世界霎时间一片昏黄。短暂的反应后,街坊邻居们都从各自的店铺中探出头来,互相道别。
就在我也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涌出脑海的却是十年后的记忆。我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么我该出现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回到住处,那是一个有巨大玻璃窗的民宿,透光的米黄色窗帘微微摆动。醒来之后,我想了很久:这是哪里?究竟是现实生活中的哪一个细节,让我在梦中去往这里?
时间过去很久我才恍恍惚惚想到,这是之前在梦里去过的地方。
做过的梦也可以成为下一个梦的素材,所以梦境就是一个平行宇宙,而睡眠是我们和身处平行宇宙的她们唯一的交集时刻。
我们在白天奔走宇宙所经历的种种,也会成为素材出现在她们的梦境中吗?我们也会在现实生活中遇见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境的她们吗?
现实也是一个梦吗?

02 疾驰的公交车 陌生男人 游乐场事故
意识清醒时,我正在一辆疾驰的公交车上。司机的位置空空如也,一车乘客茫然无知地奔向死亡。
某一瞬间有位乘客注意到了这一切,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疯了似的从打碎的车窗逃亡。而我站在中央手足无措,眼看着公交车驶向大桥。
下一个场景是昏暗的光线和嘈杂的声响,不远处有光。莫名其妙被卷入一场风波,看不见脸的鬼影紧跟其后。
无论我用尽力气飞奔,还是越下窗口又腾起,都无法逃离。小村庄,浓烟滚滚。
遗落一地的黑色照片,餐馆里不问世事的女孩,门前书桌上的纸笔,还有最近每天晚上都能梦到的,那辆疾驰的公交车。
或许有人想通过它告诉我什么。
有时候与我一同逃离的,还有一位陌生男人,脸上没有眼镜或者口罩的遮掩,我却看不清他是谁。
有时候我们在城镇间逃亡,穿梭在悬挂着五彩布料的迷宫。有时候是高楼大厦,深嵌在墙壁里各种隐蔽的楼梯间与管道。追捕者总能在我即将逃脱之时轻松抓获,然后释放,抓获,再释放,再抓获。
空气很热很潮湿,为了躲避追捕,我把自己关在一栋陌生的房子里,忍受漫无边际的煎熬和不知何时就到来的死亡。
那个男人不见了。
其实在每一个梦里身陷囹圄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双脚腾空然后飞起来,逃离这个地方。可当真正跃上云端,在灰黑色迷雾里隐约望见那些建筑群的时候,我又会感到恐慌,胸口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所以为什么不迎难而上,勇敢地对抗呢?说到底我的第一选择还是逃避。梦境抑或现实,我都在逃避。
游乐场的供电系统出了问题,所有设施在忽大忽小的电量中来回摇摆。过山车刚启动就没了动力,在轨道一端滑回来,冲向还在原地等待的游客。
我无意穿进一间玻璃房,玻璃门恰好关上。有什么东西带着整个房间升起,几分钟后在游乐场出口落下。
门就要关上了。我连忙跳下去,因为惯性在地上滚了几圈。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贴着白鹅标志,一群白鹅站在对面等红灯,窃窃私语。
然后我也变成了鹅。

03 我的外婆 超能力 阿尔兹海默症
我曾在许多种房子里生活。灰尘四散的乡下平房,拥挤吵闹的城市小区;跟着奶奶外婆与鸡舍毗邻,也曾住过父亲那里住铁皮屋与活动房。租来的校区车库没有窗,我在那里待了4个春夏秋冬。
我为梦兽的游玩地点收集了千万种素材,可它似乎只爱童年的住居。于是我的梦境无一不回归外婆的院子,最开始的地方。
每一晚都能梦到外婆。身体很好的外婆,能说会道的外婆。烧好一大桌饭菜等我回去吃饭的外婆。还认识我的外婆。
阿尔兹海默症,鲜少存在于影视剧里的遥远的名词,在外婆被确诊癌症,越来越离不开各种药物之时,又如冬日蝴蝶般降临到她身上。
某天晚上我被赋予了一种超能力,可以回到很多年前,把所有人的生命匀一点出来,悄悄放到外婆身上。我明知不合道德却不知疲倦,就好像我多努力一下,她就能多陪伴我一点。
家里有客人来访,我看见她慢吞吞地端着一盘菜,从灶门间走到厅堂。疾病让她浑身浮肿,又有厚厚棉袄加持,好像下一秒就要让她跌倒。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她即将就这样在一个摇摇欲坠的身躯里住好几年。又好像很清楚,却还在坚持。那一刻我有点不知道穿越回去的是我还是她。
我太生气了,搬来小板凳让她别忙了,就在那边坐一会儿。她还笑眯眯说没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场景呢。那时候外婆还能走路,扶着墙从一个房间挪到另一个房间。她还记得我是谁,会趁表弟不注意,悄悄给我塞很多零花钱。
可是现在她越来越不清醒了。每一天,我只能在千里之外的监控里看到她的身影。很小很瘦,不穿裤子坐在院子里。有苍蝇在周围飞来飞去,停栖在她手中的食物上,她无知无觉。
心脏压迫了她的视神经,她什么也看不见。就算看见了又能怎样?她什么也不认识。
丧失生活的主动性,日复一日接受命运的宣判是什么感受呢?灰色的世界,熟悉的人在一夜之间消失是什么感受?
遗忘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过程?人们会察觉到自己在遗忘吗?
控梦能力被剥夺的这么些年,我醒来稍一疏忽就把梦忘记,只能蒙上眼反反复复去想。渴望再一次回到那些场景再经历一遍,却只是记忆的再一次覆盖。
意识到无能为力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外婆。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她们也是这样在每一个疏忽中逐渐忘记生活的所有吗?

过去流向未来,遗忘流向遗忘。我们经历的一切都会过去,而过去常常伴随着失去,失去的常常被遗忘。为了对抗遗忘,我把现实囚禁,换来梦兽的一刻安宁。于是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我停留在过去。
时间的线性只是造物主的谎言,时光机以做梦的形式存在。做一场梦就是回到过去,翻一个身就跃进平行时空。在那里,失去的东西都会回来,我们还有无数种人生可以选择。
也有些梦境真实而残酷。关于荒野,坟冢与残月;关于哭泣,沉默与未遂的梦;关于隐瞒,欺骗与背叛;关于离别,疾病与终将到来的死亡。
开始我会因为被噩梦缠绕而感到心慌,被冥冥之中既定的命运。经历得多了便不觉得这是件坏事,毕竟这只是个梦,我尚有脱离困境的机会,只需睁眼翻身便可摆脱一切重新开始。
有时候现实比梦境更荒诞更让人无力,从不给人退缩的余地。
哪里都会有无能为力。我只是在等待某个机会,会有很好很好的梦将我托起。譬如车子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夜晚的路灯将道路照得透亮。我举起单反去拍前车窗反射的雨丝时,细雨刚好变成了雪。
没有雨具,于是我和同行的人在雪中奔跑。跑着跑着进了一家大院,外婆正在灶门口安静地坐着,围着绿色的头巾。我推门而入,她就抬头望着我,问:“今天起得这么早啊?”
我回道:“是啊,天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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