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子童
师父叫我的时候,我正提着小银称抓药,口中还念念有词:“细辛不过钱,有毒可不能多抓……”
“阿橦,”师父朝我招招手,“你出来一下。”
我忙把称好的药倒入纸袋中包好交给病人,仔细叮嘱服药方法和禁忌,来不及洗手就跑了出去。
“师父,怎么了?”
师父递过一支安剖瓶给我,神色肃穆地说:“老太太病又犯了,我过去看一下。下午会有个叫沈静娴的患者来打针,不用开处方了,你帮她打这个,肌肉注射。”
我用白大褂的衣角垫着手接过,以免手上的灰沾染到瓶子上。
胸腺五肽?一般的免疫制剂,增强抵抗力,没什么特别啊。我抬头看着师父。
师父的眉头微微皱起,拍拍我的肩说:“别问这么多了,有时间再跟你解释。记住别跟病人多说话,尤其不要询问病情。”
我听话地点点头,师父就匆匆转身离开了。我握着手中小小的瓶子疑惑地目送着他离去。
一上午忙得焦头烂额,直到中午病人才渐渐少了。我擦擦额头上的汗,顾不上吃饭,掏出手机后走出诊所给师父打电话。
师父口中的老太太是老病号了,八十多岁,患有严重的风心病,年纪大了不愿意到城里跟独子同住,跟老伴守着乡下老屋。宁静是宁静,可毕竟离城远,虽然通了公路,开车却也得两个小时,看病极其不便。
师父为人厚德,了解情况后,常常不辞辛劳地为他出诊,除应付的药费外,从不收取任何费用。这也是我敬佩师父的一个方面。
“阿橦?”电话通了,师父略带疲劳的声音传来。
“师父,情况怎么样?”
“基本没什么大碍,心脏听诊仍有明显吹风样杂音,但节律还算整齐,主要是饮食不当导致大吐大泻后伤津,气虚无力。药已经喝了,晚上就能回来。”
“没事就好。师父开车要小心,山路危险。”
正当我要挂电话时,耳边又传来师父的声音:“对了,早上我说的那个病人来了没?”
“还没。”我记得那支胸腺五肽。
“这样啊,记得我说的话。”
“嗯。”我克制着疑惑结束了通话。
吃完饭后,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心中懒懒地想,饭饱神虚,古人诚不欺我。
思绪飘忽着,眼睛就瞟到了用来冷藏药品的冰箱。
里面放着一支小小的胸腺五肽。
午后的阳光催人眠,正当我昏昏欲睡时,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请问……”
声音极轻,似是怕打扰了我。
我却是吓了一跳,迷迷糊糊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两点了。我揉揉眼睛,迅速打起精神,进入工作状态,略带歉意地看向站在面前的长发女生:“是要看病吗?”
“我叫沈静娴,家母之前跟邹医生通过电话的。”
原来是她。
从冰箱拿出那支针剂,冰凉的触感使我更精神了一些。我带着她走进注射室,动作娴熟地拿出生理盐水,兑好后给她打针。
拉起衣服,我看到她高高突起的髂前上棘,好瘦,注射部位有密密麻麻的针眼,看来是常常打针。
慢慢推完药水后,我示意她可以拉下衣服,她却仍保持着一手扶着玻璃门,一手拉着衣服的姿势不动。
我心里一急,药物过敏?
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她先说话了。
“你是医生还是护士?”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其实我好想当医生的,感觉很厉害,”她苍白着脸,还是维持着这个不雅的姿态,语速很慢地继续说,“是念的哪个大学呢?这里中药很多,是学中医的吧?”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缓缓开阖的嘴唇,唇色淡得快看不出来了,鬓角有细密的汗水渗出。
我牢牢记着师父的话,没开口,也没动。
等她放下衣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分钟后了。
她神色自如地整理着衣服,回过头问我:“我可以在那边休息一下吗?”纤长的手指指输液床。在得到我肯定的答案后,淡笑着跟我说谢谢。
把刚想伸出去的手藏到身后,看着她走到最里面那张病床上躺下。
收拾好治疗盘,我转身出去。
这个时间段病人不算多,毕竟大热的天气,有个头疼脑热宁愿忍着也不愿出来晒鱼干。
里面的人一直没出来,隔着药品柜我偷偷看了一眼,她斜靠在床上,眼睛闭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微微泛黄。
是血虚吧,看她那么瘦就知道了。
诊所一般是六点关门,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两个抓中药的病人,处理完后我想起她,刚刚走进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病床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好像从来没人在上面睡过。
我走进一看,枕头上放着一张字条:看你忙就没跟你打招呼,我先走了,谢谢你收留我。明天见。
旁边还画了一个顶着光圈的小天使。
我翻过来一看,是一张胸腺五肽的说明书。
第二天,她如期而至。
今天打完针,她一样缓了很久才站起来,独自走到昨日那张病床,以同样的姿势躺下,却是没有睡觉,而是带了一本淡绿色的笔记本,垂着眼睛安静地看着。
阳光从没拉好的窗帘里进来,在她的额头投下一小块光影,像一只金色的蝴蝶,敛了翅膀温柔地亲吻她。
师父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还是一支胸腺五肽。
我接过,忍不住想开口询问,却不知道要先问哪一个。
为什么打一支普通的胸腺五肽师父却要特别慎重地交代?为什么不能跟她谈关于病情的事?为什么她每次打针都感觉那么痛苦?为什么师父在提到她露出的神情就很奇怪?
师父看我欲言又止的表情,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丝不易觉察的微颤:“肝癌晚期,阿橦,不忙的时候,就多跟她说说话吧。”
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师父。
师父摇摇头说:“身体不适的时候父母没重视,直到学校体检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了,没法手术,只能注射一些增强免疫力的药,权当安慰,”师父抬头看着路上雀跃而过的孩子,轻声道,“才17岁啊。”
我犹如木偶般跟着师父走进诊室里,脑子一时无法思考。
我李梓橦今年20岁,就读中医学院,大学未毕业,学业不精,甚至看不懂很多化验单的字母含义,却独独对中医情有独钟,跟着师父潜心学习了两三个年头,没有悬壶济世的高尚节操,却懂得医者仁心。
今天可算是第一次,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
心中是无法言喻的悲伤。那么鲜活的生命,转眼就会消逝。
后来她再来,我都会趁着不忙的时候,进去陪她坐坐。
开始并不怎么交谈,我本不善言辞,又顾忌着她的病情,生怕一开口就说错了话。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慢慢熟稔起来。
她并没有想象中的脆弱和敏感,好像很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病情,只是在言谈之间,还是会泄露对生命的不舍。
她说,阿橦,你一直陪我不去做事,这样好么,我可是不能跟你在一起的。我低着头不肯回答。
她说,阿橦,你要好好学习,说不定我能拖到你把我治好。我拿起手里的《黄帝内经》一阵猛翻。
她说,阿橦,第一次你帮我打针我就知道你不是护士,哪有护士打针那么疼的。我朝她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
她说,阿橦,我好久没去学校了,白白便宜我们班长拿第一了。我抬头看她,表情略带调皮,眼睛里却是一片苍凉。
她扭头看着窗外,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已是夕阳余晖,也被一片高楼遮住,并无美景。
可她以后却不能再看。
我扔下手中的书,躲进洗手间。
后来她再没来过。
冰箱里只剩下一支孤零零的胸腺五肽。
我百无聊赖地给鱼缸里的鱼儿喂食,恍惚间又发起了呆。
昨天诊所里来了人,把师父叫出去后很久才回来,站在门口眼圈通红地跟师父说话,我隐约听见她说“谢谢”,师父无力地摆摆手,接下来说什么,我没再听,转身把刚刚用过的小银秤擦干净,又捧起了《黄帝内经》。
我学着她恬静的样子对着站在门外的阿姨微笑,阿姨突然用手捂住嘴。我没理会,继续低下头看书。
我得好好学习,我记得,有人在等我给她治病呢。
这是我在诊所跟随师父坐诊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女孩,在我写完这篇文后的第三天,告别了人世。
总是会想起她淡漠的眉眼,看人的时候会弯起来,似乎一直在微笑的样子。每次我接过那支胸腺五肽,像是接过她脆弱的生命。
从一开始师父就告诉过我她的病情,学习很好的高中女生,却在最好的年华被告知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离开以往与朋友嬉笑怒骂的光阴,离开与父母吵吵嚷嚷的日子,不能再恋爱、结婚、生子。
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藏着多少不甘。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多了解她一点,靠近她一点。没办法细细说出心里的感受,不仅是一阵唏嘘。
生来不易,苦而孤独。但不要轻易放弃,你正在过的,也许是别人羡慕的平凡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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