掺杂着照片、游记、吐槽、无根据的胡扯、自我中心的发言……的一篇文章。
没有逻辑。错漏百出。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喝醉了似的车轱辘话来回说。读后如出现瞎眼、反胃、头痛等不适症状,作者概不负责。
补充:此文写成于一个月前,一个月后作者去往泉城旅行,惊喜地拍下了这张照片。
![](https://img.haomeiwen.com/i3405175/c42af3f8445c06d4.png)
虽然这简短的文字夹杂在诸多广告与政治宣传标语之间,但它令这栋充斥着本国特色赛博朋克风格的土味霓虹建筑物陡然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我一直尝试找到我对柏林这个城市第一印象的来源,回溯记忆后发现仍可辨析的起点是克劳斯·曼对魏玛共和国时期的柏林的一句话评价:“洋溢普鲁士风格的索多玛与蛾摩拉”。这个生活在父亲托马斯·曼阴影之下的作家身兼多重在当时富有悲剧色彩的身份:一个声誉永远无法超越其父——文学诺奖获得者——的作者,一个成长在反犹浪潮愈发猖獗的德国的犹太人,一个生活在性少数人群尚被视作精神病的年代的同性恋。
或许是这样的身世决定了他观察世事的着眼点,即便早期克劳斯·曼的小说我读上去觉得味如嚼蜡(他的文学造诣实在无法与他的父亲相比,不得不说),他对柏林异色一面的描写却总是格外细致动人。当然这和他的文笔本身没有太多关联,还是柏林本身魅力非凡,作者才情高低并不影响读者感受其美的缘故。在魏玛共和国那短得令人哀叹的生命里,德国从一个高傲又昏晦的日耳曼集合,头一次成为了世界的一部分。而柏林则是魏玛自由冠冕上的璀璨珠玉。二战未至,山雨欲来的柏林,袭卷全国的夸张的通胀犹如一枚越来越大的栓子游走于这城市的血管,不知哪天就会堵住她的命脉使她魂丧天际;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用废纸般的钞票点燃阿片,任香烟带她飞入幻梦里脆弱而美好的天国。黄金铸成的高耸城门上天使齐声歌唱,即使对劣迹斑斑如她也会慷慨地将门敞开。她坐上镶嵌宝石、白骨堆成的王座,饮用天使递来混合氯仿与玫瑰花瓣的美酒,然后不知疲倦地与天使们跳舞、接吻、做爱……现实中,贫困破产的冻死骨撅倒在柏林肮脏的街头。
柏林的灵魂纤细而病态,污秽恶臭却甜蜜诱人,她沉溺于自恋,热衷于自毁,既不讲道义,又与世无争。直到她在第三帝国焚烧思想与哲学的火焰里化作流入下水道的一捧冷灰。
虽然读了一些他人撰写的柏林游记,知晓她仍保留着旧时那特立独行的影子,但我最初并未抱着柏林风貌“今时亦同往日”的期待。那毕竟是近百年前了,之后紧随而来纳粹的摧残与世界大战的兵燹,又兼半个世纪铁幕下的阴霾,这个城市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都不足为奇。在此次去往柏林旅行之前,除了必要的功课外,我不曾更多地尝试去了解现在她的样子,故此在我实在踏在了柏林的地面上,被裹着细微尘土的夜风扑了满身时,我才惊讶乃至惊喜地发现,她依然保留着克劳斯·曼和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文字中描述的样子,而她的灵魂也和百年前全无二致。
"Berlin ist Arm, aber Sexy."(柏林贫穷,但是性感),这话据说是柏林前任市长克劳斯·沃维莱特(Klaus Wowereit)对柏林的评价。我没有刻意查询过这种说法真伪,但如今却不得不感慨于这句评价的精妙。
(又及,这位前任市长先生早年出柜,克劳斯这个名字是否自带彩虹特效?)
我到达柏林时正值迟暮,从飞机舷窗中望出去,恰能观赏夜色渐染黄昏,深蓝缓缓吞没橘红,二色交界处新月低悬。无数路灯点亮城市金色的脉络,在飞机降落的过程中,光点慢慢融汇成一片闪耀的海洋。鸟瞰柏林夜景是个难得的福利,因夜色掩盖了城市可能在白天暴露的所有缺陷,而千千晚星般的灯光又为城市增添了额外的神秘魅惑。这样远观而得的第一印象使我立刻对柏林油然而生无穷的好感与欣喜,甚至连行李转机滞留的烦躁都被这欣喜完全安抚。
订的住所是自主入住的公寓,没有电梯,木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走到我的房间的途中,我莫名地回想起了《克里斯托弗与他的同党》里克里斯托弗被连蒙带骗住进的廉价公寓……但好在公寓内设施一应俱全,虽然和诸多旅行攻略中提及的一样,没有提供牙刷和梳子。
时差没倒的我只睡了三个小时就醒了过来,坐在公寓窄细的窗边等待黎明。一株枝叶茂密的树扎在公寓楼围成的庭院里,轮廓在天光中逐渐变得清晰,而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以为我正是住在宛平南路的某幢老宅里。(事后我发现我经常出现类似的错觉,比如走在街上突然感慨“路上老外真多”,我可能是个精神德国人……)
白天按照计划跑了菩提树下大街以及周边的一些景点,去得早时勃兰登堡门还没有游客,只有零星晨跑和骑自行车的人来往。随着日头升高,逐渐多起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团,菩提树下大街也随之热闹了起来。街边和街中都处于建设工事中,四处搭建着脚手架与防护网,不时吹过的微风皆伴随着土灰。所有你能在网上查到的知名景点都被标示在了路牌上,其中有一个让我觉得很有趣的景点叫Denkmal für die im Nationalsozialismus verfolgten Homosexuellen(直译:被纳粹所迫害的同性恋者纪念碑)。
从纪念碑的窗口向内,可以看到一段影像资料。
关于这个纪念碑存在一些争议,据说是一位大屠杀幸存者表示这个纪念碑的位置距离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太近了,容易给游览者造成“纳粹对同性恋的迫害和对犹太人的迫害具有同等规格”的错误认知。然而在纳粹统治期间,集中营内的同性恋者被迫接受化学阉割,承担苦役,乃至丧生于营内暴力的亦不在少数。同是生命与自由受到残害,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比惨,我是不太能理解的。至少你要问我南京大屠杀的死难者和集中营的同性恋哪一方更惨的话,在我看来他们是同等令人悲悯……
在柏林第一日上午,凭记忆和GPS把菩提树下大街反复走了一遍,因为正在追《巴比伦柏林》的关系,看到弗里德里希大街不免感到亲切。下午则去了奥博鲍姆桥与东侧画廊(柏林墙残段),沿着断头路的铁轨反复走了三四遍。但除了国会大厦,我没有再进入任何一处景点内部参观。不为其他,柏林的街道本身已经足够令人眼花缭乱。无处不在的墙壁涂鸦,路灯的灯柱上五花八门的贴纸,博物馆岛的路灯基座上镌刻的先贤箴言(有歌德诸人是意料之中,竟然连索福克勒斯都有,至少是令我惊叹了)……柏林的街头风景所具有的美的特点,即是柏林所具有的美的特点:它的内涵皆蕴藏于它看似混乱的细节。
如果老杂志不曾骗我,那么就是日本漫画家片山愁曾经如此评价中国:“中国实在太棒啦!壮丽又纯朴,虽然有点脏乱,不过还是很美,而且永远也不会让人厌倦。”在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我把它当作叶公好龙的赞叹,或者大伪似真的反讽,可当我身处柏林时,我却能从片山愁这话里感受出几分真实来。它确实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柏林无疑也符合这种描述。她表面上是脏乱的,你在任何一个下水道或公交车站都能看到散落的烟蒂,在地铁里更是大概率能被滚动的空啤酒瓶撞到脚尖。但在这脏乱的表面下,她骨子里却是极端洁癖且性冷感的。我记得当我把拍下照片发给计划前往德国留学的朋友,朋友回应:从你的照片看,柏林arm是真的arm啊。
的确如此。可柏林的sexy也是真的sexy啊!她委实是破而乱的,可她是落魄而非破败,而她奇妙的乱中有序更是独一无二,只有深埋于灵魂的冷漠和浪漫才能在附着骨肉后生长出这样一个城市来。天生丽质难自弃,即使粉黛施得缭乱也掩盖不住柏林的璞质之美。她的“穷”和“性感”的比例非常精准,像杂技演员踩钢丝时微妙的力度掌控,朝向各个方向的力合在一起维持着一个脆弱而机巧的平衡,力量多一分或少一分都不行。魏玛共和国时期的柏林同样是“穷而性感”的,可她穷过了头,几乎丢了命,最终成了纳粹孳生的土壤。
而现在,柏林似乎已经在近百年的颠簸坎坷后逐渐掌握了维持这种平衡的技能。她的乱是一种井然有序的乱,她的破则是嬉皮士破裆牛仔裤的破。她的穷不会令你想起不见天日的贫民窟,而会令你想起童话中失怙的小公主萨拉·克鲁;而她的性感则继承自狄俄尼索斯与厄洛斯,一举手一投足,既圣洁冷漠,又风情万种。
我在附近看的时候有个小哥正在涂鸦,一边涂还一边偷瞄我,一定要趁我(装作)没注意到他才涂……
我个人很中意这张照片里被涂鸦得乱七八糟的画,在"FUCK DONALD TRUMP"边上,是"mexiko is the shit"。
因为经常逛博物馆逛到超时,我原本把在柏林的第二天完全留给了博物馆岛,结果因为第一天机场通知我行李送到要我去取,于是我临时把东侧画廊移到了第二天,这导致我最终只去成了佩加蒙博物馆。
佩加蒙祭坛一如既往没有开放。不过我的重点本就是里面的伊斯塔尔城门和米勒市集之门,所以也没有特别感到遗憾,但佩加蒙祭坛看照片真的非常漂亮啊……但愿以后有机会还能再去看看。
佩加蒙博物馆不大,藏品也不多,但馆内布局十分巧妙,进入博物馆后首先迎接游客的便是古巴比伦宝蓝色的伊斯塔尔城门,走过去之后紧接着则是古罗马的米勒市集之门。每处布置都在试图尽可能还原古代城市的风貌,置身其中时即使不听解说,也会为四周展品的壮丽华美所倾倒。对,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我没听解说,虽然我拿了个Audio Guide……佩加蒙是有中文解说的,不额外收费。
博物馆的二层主要是伊斯兰文化展。由于以前和现在以及可预期的将来我对伊斯兰文化的了解都几近于无,所以这次参观尚觉新鲜。伊斯兰文化相关的藏品大多有一种奇妙的数学美,可能是因为花纹大多对称。因为不了解所以无法进行解读,只能说若以我这俗人的审美为标准,大多日常用品的装饰都挺好看的……
在佩加蒙转悠了大约两个小时,出来以后乘地铁晃荡去了中央车站,乘上去往魏玛的巴士,不足两日的柏林之行就这么十分潦草地结束了。回头看了一下自己走过的地方,无忧宫是没去的(如今想来我竟然取美泉宫而舍无忧宫,简直是不可理喻),柏林大教堂只在草坪上晒太阳时看了一圈,夏洛滕堡宫路过门口,恐怖地带没空去,而我个人十分感兴趣的性学研究所和黄金城市遗迹则根本没找到在哪儿……可能下一次我再去柏林,我也不会找到这两个地方在哪儿。
但即使因为时间关系错过那么多,也不妨碍我感受柏林这座城。在我眼中,柏林的精髓不在博物馆,不在教堂,不在宫殿,就在街头。无数阡陌纵横交织成的网上,悬挂着柏林轻盈如羽的精神。
曾经我想,柏林作为一国之都,理应具有十分浓厚的政治氛围,后来发现这种想当然只不过是我被北京和DC洗脑后产生的幸存者偏差错觉。在柏林,我从未感受到过被政治绑架的城市所特有的呆板压抑的氛围,哪怕是在菩提树下大街,这座城市的政治中心,我所感到的亦是一种自在,对每一条街道、每一盏路灯、每一栋建筑都仿佛一见如故的自在。而政治要素已经完全融入了柏林的街头艺术之中,如东侧画廊那样富含政治隐喻的作品,在柏林绝不鲜见。
只是论起城市规模,莫要说柏林不比北京,光把这句话说出口我都替柏林嫌寒碜。脚程快的人半小时可以把菩提树下大街走个来回,而长安街?半小时大概够游客过了天安门的安检。但是柏林虽然又小又破,却着实有一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坦白说这种胸怀别说伟国雄都北京没有,就连以海纳百川自居的申城也是欠柏林三分的。
柏林的包容是真正意义上的海纳百川,而非惺惺作态的。不过若要我说得出这一结论的依据,我确实没有什么实在依据,这只是我的感觉。在我走过那么多城市,逛过那么多城市纪念品商店,见过那么多徽章、冰箱贴、文化衫、明信片……对类似商品已经超越了审美疲劳,到达了懒辨媸妍的地步之后,柏林是唯一一个给我带来了意外的城市。
肯定所有人都见过一大类城市纪念品,共同特征是印在物品上的“我爱XX(I ❤️ city's name)”字样。比如"I ❤️ NY"。
在柏林,我也见到了类似的商品,上面印着“我爱柏林(I ❤️ Berlin)”,然而当我沿着东侧画廊一路走时,却在路边不知是陈列柜还是贩售机的设备上见到了另一类图样。
或许是因为我这次独自出行,孤身在外所以格外容易被触动,当我看到这些凌乱又贴得密密麻麻的贴纸时,我没能忍住,在路边无声哭了出来。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动不动就喜欢真情实感想事情的人,当时的我对这句话是感到困惑不解的。柏林爱我?爱的是我吗?爱一个来了立刻便会离开的过客?爱我些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爱的?一个城市又要如何爱我?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些问题不过是我的理智在跟情感抬杠。爱怎么会需要理由和条件?爱难道不是最不讲道理和逻辑的吗?在这之前的几十年人生里我已经充分体验过阿莫尔的盲目与蛮横,如今怎么又来质问起一句简单的告白的出因了?柏林爱你,她只是在告诉你,无论你是谁。她不索取,而是率先给予。她不与任何来客谈条件,对所有人,她奉上的都只此一句,再没有千言万语。
由于柏林是我此行的第一座城市,所以我仍猜测或许接下来的几座德国城市也会有同样的标语,但是没有。可能是我找得不仔细,但是我没有见到。
只有柏林。只有她,深情慈悲、一视同仁地施舍爱意,仿佛她谁也不爱似的。我想起以前的基督徒室友用的茶杯,上面干干净净印了四个大字:耶稣爱你。那时对这句话我满腹莫名,并无丝毫触动,如今却多少能感受那磅礴无声,来自非人的爱。然而我不是教徒,哪怕耶稣当面对我说出这话,我也仍会质问他是否为耶和华的喉舌,但柏林这么对我说,我全然接受,全然信任。1920的黄金年代早已被尘封在时光深处,柏林却仍像是街头落魄的卖春少年,她对自己的美好和世间的丑恶全然知晓,所以才能把羞耻化作卖弄风骚的资本,把自我厌恶变成性虐的枷锁皮鞭。她不靠殷勤而靠疯癫招揽恩客,举手投足既冷淡又狂热,既骄矜又放荡,试图从一切矛盾和痛苦中攫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快乐,只为与她内心没有尽头的虚无相抗。然而正因她已然低至尘埃,她才具有了神性,才能对即使是高高在上的衣冠禽兽,也说得出无法被质疑的爱。
而对于爱我的,我也愿回应以爱。
(此外出于恶趣味,我还买了一个Enjoy Capitalism……)
以前我曾经与朋友开玩笑,说索多玛可以算得上是最为自由宽容的城市,不是说在这座城里猥亵少年不会被治罪,而是在全城只有罗得一家异性恋的情况下,其他同性恋居然没有对他群起而攻之,可见同性恋者自来比异性恋者要懂得接纳异己,而异性恋却将同性恋视作洪水猛兽,对少数派总要群起而诛之。
在离开柏林之后,我才开始零零散散查一些有关柏林的资料,查到之前那位勇敢出柜的沃维莱特市长在2014年提前结束了任期,但柏林依旧用着“穷而性感”作为自己的宣传语。昔日被第三帝国烧做灰烬的,属于魏玛的自由与包容,已经顺着下水道流遍了这座城的四肢百骸。战争的伤口摧折了柏林,也塑造了柏林,不仅无法湮没她的美,反将她美丽的棱角雕刻得更加鲜明。天使之羽如若蒙尘,只消其自行抖落,柏林却抛弃高高在上的姿态,甘于和光同尘。圣洁的精神自她双翼下的长风,变为她无刃剑般的眼神。她不偏不倚的爱与付出,对予取予求皆欣然应允。
她是属于所有人的索多玛,是从灰烬中重生的巴比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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