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入地狱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0-01-16 02:06 被阅读0次

《神仙也是人在做》四十四集

愿入地狱

“大和尚,恶僵不除,不知道还有多少有缘母子要阴阳两隔化作怨鬼冤魂!您口口声声阿弥陀佛慈悲为怀,为啥见慈母失子、稚子离母,甚至辛苦轮回数载望眼欲穿终于期盼等来的母子缘,却被这等妖孽吸去刚凝聚成的生命,还要一忍再忍?您可以忍,您为啥子也不要我去诛灭了这僵怪?”一尘跪在龙华寺方丈室外,半是哀求半是责怪,像久久守望慈母归来的孤儿一样哀嚎。

已经一天一夜,室内鸦雀无声,室外涕泪交流。

傅何两人来劝过一尘好多次,但一尘都不为所动,坚定地跪在镇妖塔旁边的地上,边哭边说。

眼睛里噙着泪水的傅善祥,有几次都被一尘打动,差点去推竹禅大和尚的门。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竹禅和她一样爱着一尘,只是竹禅对一尘的爱深埋在心底,不像何震川那样,假惺惺地表现在脸上。

与何震川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傅善祥比谁都明白,何震川是在利用一尘。茅掌门的身份地位,还有在江南盘踞了这许多年的营造,正可以给何震川提供良好的遮蔽。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何震川埋藏在心底的梦想,茅掌门都能提供独一无二的帮助。假如时日倒流,自己何尝不也要像何震川一样,把一尘这根救命稻草当成通向茅掌门的桥?

在这座寺庙里,又有谁不知道一尘不是在被利用呢?

竹禅在龙华寺住持虽然只有十多年,但一生四处参学,天下的名山大川有哪座没有游历过?几乎走遍古刹丛林,名山大川。在归元寺应方丈心极法师邀请,曾为罗汉堂题写门联:“普天应供大阿罗汉,兜率方广来往归元”。僧俗道儒,三教九流,富贵贫贱,见多而识广,自然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但内心的爱憎比谁都分明。寺塔下的僵不是不能除,更不是不该除,但自己怎么忍得下这心让一尘一生一世受苦受难?!

听着门外一尘如泣如诉的悲声,竹禅再次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十多年前接手龙华寺,就在这方丈室里,前任方丈嘱咐他的那些话来。

一芽随命去,入地顺声游。

待到春枝发,情招树泪流。

前任方丈把建造镇妖塔是为了镇压这阴阳河里岸边的恶鬼,寺僧们也要超度河边水里的孤魂散魄的缘由重复了一遍,再嘱咐竹禅要带领寺僧保一方平安,忽然吟了这首没头没尾的五绝,然后把镇妖塔下镇住恶僵的事给竹禅讲了,并且再吟了一首诗,随后闭目圆寂。

自第一次见一尘面,竹禅心中就隐隐不安,现在一切终于被应验。

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无情?一个前途无量,甚至足可做一代宗师的年轻子弟,却要由自己来决定他今生的命运!

竹禅缓缓地站起身来,看着那虚掩着的木板门,犹如一道阴阳界,自己一脚跨过去,就要把一尘推进滔滔西去的阴阳河,一行清泪顺着竹禅瘦削的脸颊流了下来。

仿佛过了一万年,竹禅用宽大的僧袍拭面,然后才使尽全身力气,拉开那扇有如万斤重的木门,向一门之隔的一尘跨过去。

愿入地狱

傅善祥一直在心里默念着竹禅背了无数遍的那首诗:

“阴阳虽隔两重天,母子同心暗相连。

苦等千年降世难,轮回万载孕胎煎。

龙华寺里来茅教,铜钹声中藏竹禅。

乡梓情牵消业德,飘飍话别累囚眠。”

想起在七宝初遇一尘,先是被这个分辩不清年龄的男人那变戏法一样的画符、点火、抓灰、伸手画地、指手画脚弄得哭笑不得。上海三教九流如过江之鲫,假借作法忽悠活人从死人身上榨点钱财出来的事情,傅善祥见得多了,但等身高体长装腔作势的一尘真把那装进棺材的死人救活过来,傅善祥才知道这人真有两刷子,那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与他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等到后来去饭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一尘对那杨店主王掌柜也不盛气凌人,即使是闻听官差围住“江南第一家”,也是不慌不忙,自己拉他从后门出去,上了停在蒲汇塘里的船,一根竹竿一样高的男子居然不怯不问,乖乖地跟着自己走。

如今,竹禅这首诗明显是说压在镇妖塔下的僵是要由一尘这“乡梓”来消除,这是命中注定的啊。

“大和尚,您就让我去治了这僵,这不仅是因为茅掌门,还有天下那么多还未见面却要分离的母子啊!”一尘双膝挪过去,那一声声悲凄的话语,像利刃一样切割着所有人的心。

纵是急于求成的何震川,心里也突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一尘啊,你为天下母子舍身亡命,原来是因为你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你知道你下了这决心,将要付出什么代价吗?”竹禅声音沙哑,眼睛盯着一尘,沉重地问道。

“大和尚,我做一善事就是积一善德;能做利众人之善事,就是积了大德。天下恶多于善,能积一善总比多一恶好。”一尘斩钉截铁。

竹禅搀起一尘缓缓走进方丈室,扶着一尘坐下,然后双手合十,对着一尘深深一揖:“你现在坐的位置,就是当年老方丈坐的位置。想不到,我不想等但一直在等的事情,还是来了。”

一尘慌慌张张要站起来,被竹禅按住,站在室外的傅何与茅掌门被竹禅叫进门来。

“今天,所有的事情要有个结果了。‘竹禅也不看大家一眼,直接了当地说:“所谓鬼谴,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鬼遣。何谓鬼遣?既有鬼差遣鬼做事,也有鬼差遣人做事。任何事情都有阴阳两极,鬼可以差遣人,人也可以差遣鬼。但人鬼本不是同类,本来各有轨道,假若逆天而行,那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儒家有'畏天命、畏圣人、敬其在已者敬天爱人'之说;道家强调,人对自然规律、对人与自然相和谐应怀有强烈的敬畏感。孔子也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三种敬畏,分别对应着对天、神的敬畏,对法律的敬畏和对圣人的敬畏。

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心、性、天是相通为一的。天给予人本性,本性要求人讲良心,你能尽良心做事,就完全践行了本性,也就符合了天的要求。老子说:'万物负阳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物体的存在都是阴阳平衡的结果,如果失去了平衡,它就会失去现存的状态,趋向于毁亡。道家的敬畏,不是对天、帝的敬畏,而是对冥冥中的一种善恶报应的力量的敬畏。

万物皆是道,并无高下贵贱的差别。这就是庄子说的'道无贵贱,物自贵而相贱。'任何物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它并不为了人类的存在而存在。从这个意义来说,人与人之间,人与万物之间,都是一种齐同的关系。”竹禅浅吟低诵,忽然正色对一尘说道:“镇妖塔下的僵固然可恶,理应当诛,但存在即是合理。这许多年来,它害了无数未出世的生命,让本已缔结母子缘份的阴灵不得超生,可这是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阴阳互补的轮回交替……”

刚才还要挣扎着站起身来的一尘,此刻毅然端坐在方丈椅上,正色说道:“大和尚怕是故意曲解了古人对敬畏的理解!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久?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人对天地神包括圣人的敬畏,是要在天地神圣人能给大多数人带来正当利益的时候。假如被人敬畏的天地神圣人本来就错误,或者为了达到某些目的故意失误,我们还要去敬畏他们吗?!当然,天地神圣人不是不能无错,而是既然被人所敬畏,就要接受人的监督,让人心悦诚服地尊敬,这样的畏惧才会有震慑力。”

“善哉善哉,你年龄虽小,但天资聪慧,并且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假如执掌一门一派,可不仅仅只是发扬光大。”竹禅停了停,抬头望了一眼坐着的一尘,然后才继续说:“我知道你念天下慈母悲子,更有一腔热血,但你晓得人遣鬼要付出何等代价?”

“我明白。'一尘飞散易,千载学仙难。不说人间苦,重坤寝作棺'。您念这首诗时,我就明白您的意思,最后的结果是我将要在床上瘫痪,把床作棺材。”一尘从容不迫地说:“此生来世,也是侥幸。天生我材,定当有用。命尚不惜,何惧寝棺?”

“娃儿,你将一生一世不能享受人伦之乐。劳苦奔波一生,还要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竹禅颤声说:“你今生遭受的劫难,要比平常人多十倍还不止。”

“大和尚天天念经,想必知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尘简直就像修行经年的老僧,而竹禅才是初入佛门的弟子。

“治一僵怪和振一门派,责任孰轻孰重,你是否可再重新思虑?”竹禅愈发敬重一尘,但还是想说服一尘。

“大和尚,您修行一生,应该比我更清楚何谓重任?普天之下苍生的福禄才是修行的要义,个人的所谓前途、名利乃身外之物,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尘振振有词:“有些时候,福祸早就埋下,宗@教予人的意义不仅仅是劝勉和抚慰,更多的应该是剔除和改变。”

“你这是曲解和误会,宗@教是文化现象,属于特殊意识形态,是让人从善的信仰,而不是借之消弭解脱的工具。”竹禅其实也有些言不由衷。

“不对,您这是只宗不教、只有门派信仰而无解脱改变。”一尘自跟傅善祥习字读书,便是过目不忘悉心研习琢磨,对各门各派对比揣摩,孜孜不倦透析其中敝利,平日里难得和人交流,今天终于可以一吐为快:“这就像人人都会做梦,或善或恶,或惊或喜,人曰'梦由心生',这是不假;但却有人不知,环境亦是改变梦的重要因素。

比如,大到所处居室、小到手脚摆放位置。所处居室宁静安祥,美梦多而恶梦少;所处居室喧闹诡异,恶梦多而美梦少。如果覆盖在身之裘被,轻薄温暖舒适,肯定比覆盖在身之破絮厚重寒冷难受要少做恶梦而多做美梦。再是,双手捧脑而眠,夜梦不是被人打断手臂就是被石头硬器砸击头部上肢;双手压于胸,夜必做被人捂口而难出声之恶梦;双手置胯骨,夜梦多是被人追杀而腿难行之恶梦。

假如寝居环境不适,再加手腿摆放位置不当,长此以往不作改变,好端端的一个人也会被折磨成神经病。

宗@教是'宗'加'教',连在一起才是一种完整的文化现象,否则连意识形态都不是。所以,只有教人解脱、替人超度、驱恶从善的文化现象才是宗@教……”

“一尘,休得在大师面前无礼!大师一世修行,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傅善祥想不到平日里只顾埋头看书的一尘,居然胸有帷幄,这满腹经纶是多少饱学之士几辈子也悟不透的,就是自己,也自叹弗如。但怕一尘再滔滔不绝下去,伤了竹禅的颜面,便喝斥住了仍然坐在方丈椅上的一尘。

“是,姐。”一尘乖乖地闭口。

竹禅望着一尘,哪会计较?这才是扛龙幡虎纛者!

但是,一尘此举违背天意阴阳,虽是替天行道,自己却要背负一生的苦楚……竹禅眼如雷电,问一尘:“你可承受得了无父之女也要陪你苦渡一生一世?”

“既为女陪我苦渡,我即是父。有女相伴,不为苦。”一尘虽是二十多岁还不知婚姻是何物的年轻人,但心底一丝痛楚浮起来,扎得傅善祥也心如刀绞。

“做人做鬼都要懂得敬畏,人无敬畏之心,世有纲常约束;鬼无敬畏之心,轮回道上永无出头之日。”竹禅又说。

一尘不语。

今日治僵除恶鬼,明朝救母去奸非。

降龙多士图翀举,一辈贤良被世讥。

竹禅颔首低头,情不自禁,泣不成声。

茅掌门惊恐失声:“竹禅大师,您这是说我的如夫人还是……”

竹禅叹口气:“这就是命。”

一尘不再去想其他的事,只要竹禅大和尚松了口就好。凡事有得就有失,有失才有得,如果“我入地狱”能换来别人应得的快乐,我入了地狱又有何妨?!

只要竹禅大和尚不再阻扰。

接下来的事倒也不复杂,一尘再次降僮去了阴界,用竹禅大和尚写的经文和茅掌门画的符,算是给阴司送去了“公文”。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龙华寺镇妖塔下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塔上十六对铜铃无风自动,拼命鸣响,像是在指挥万马千军;阴阳河里的水腾起了十多丈高的巨浪,那浪尖一团黑气打着旋,呼啸着发出怪叫,望着河水里像煮熟了的饺子一样上下翻滚着的白骨,似乎心有不甘竭力挣扎。

盘腿坐在香案前的一尘朝天抛出一个禁罐,那黑气被吸进去,禁罐重新回到一尘手中。

竹禅大和尚走了过来,阻止一尘要用天火烧了这禁罐,摆摆手:“还是先压在这塔下吧,也许有朝一日用得着。”说罢亲自在镇妖塔下掏了一个洞孔,把禁罐封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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