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的文字,总隐隐透着一种低落、无力和愤怒,如她在文中所说:
“总带了身沮丧劲儿。”
小说集《暴雨下在病房里》共收录了十一篇短篇小说。故事各自独立,故事的主人公的名字却无一例外地一致——陈年、王麦。读起来总叫人不自觉产生故事之间的某种关联性,却又在某一段落,或某一对话中,突然发现年龄的不同、情感状态的变化、身份的转换,恍然大悟,上了自以为是的当,放下成见,重新再读。
虽然极力想回避,却又无法绕开交代作者写作的大背景——疫情。社会普遍紧张的精神状态、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隐晦的比喻,处处透露着一种病态的忧郁,在一个个情感故事里,陈年和王麦们一次次完成对自我牺牲的满足和迷恋。
听上去更像是中年版爱情伤痛文学,同样在情感里困惑纠结,但中年人更能够理解“爱情”这种东西,于是更懂得体谅和取舍。此外,这些故事之所以能够那么迅速引起大家的共情,还因为她所展现的场景、这些故事的素材实际上对我们来说过于真实和熟悉。
向来如此,人们期待在别人的故事里满足自己的情感渴望。当人们希望王麦成为一个自由的女性榜样的时候,希望她强大独立,希望她潇洒果敢,希望她能超脱世俗对一般女性的审判的恐惧,拥有大胆的性爱,不依附于一个人或一段关系,自由的选择开始或者结束。
同时,这也为读者自己提供了一种自我救赎的方法:有了“虚构”这一说辞的掩护,含蓄的中年人的情感也有了自由的出口。不断放大的焦虑和对立变得情有可原,狼狈不堪的生活看上去体面了些。
“你别生气了吧。我就是不如你,没用,无能,爱恨也不直率,写进虚构里。”
在《公路与小径》一篇中,主人公陈年是一位曾经出版过一本小说、如今人过了气的中年诗人。在跟老友欢聚的酒吧遇见了朋友带去的年轻姑娘夏霓,两人第一次见面。
夏霓个头中等,不胖,不丑,也算不上美,只能在衣服发型上下功夫。她即将迈入三十,却没有做好准备,逢人问起“先带着光荣说奔三啦,人再问,再说二十七“。
真相呢?
”她其实是受够了年轻——空张着大眼睛,在乱林里钻。可要她定下一条路,又可惜另外一千种。最恨困在学校那些年——人人年轻的地方,年轻就不值钱。“
”她渴望伟大激越的、变化多端的生活,遗憾想象力用尽了,于是仰赖经验的刺激。“
她决定走出去,走到陈年们当中,敲开他们的门,以文学的名义。她在他们的肚子上驰骋,仿佛要榨出一篇演讲来。
用犀利的语言,精准的心理剖白,苏方就这样风轻云淡的把遍布在我们熟悉的人群中的夏霓们指给我们:
喏,就是她。
她写陈年跟王麦之间的羁绊,以书信的形式。陈年在信中写到:
”你是先识得爱,后遇见我。有一些旧经验安在我头上,是不能算数的。我的爱是新的,我的爱是新的,不只于你,于我也一样。“
“顺路提,这几天我将到上海去,是为工作。你出门要带伞,因为我苦得使它下雨。”
你看,即使是已被时间冲刷完毕的中年情人,依然像少年似的被爱占据,可怜兮兮。在这些吐露心迹的信里,他“发现自己令人憎恶的像个女人,无法想象那竟是他”,可短暂的难堪之后,这位四十多岁的男人马上被自己迷住了,“那些敏感的恳切的灵魂般的自白,在与他无关的此刻熠熠发光。”
让谁看了,不得叫一声“绝”?
与此同时,在《如何杀死楼上的男人》中,也有一段男女沟通问题的精彩说明:
“和男人说话,你能感受到一堵清晰可见的墙,能感受到哪些话语不能,不属于墙后的世界。一开始你还年轻,有勇气,偏执,热情,你要求自己说下去。也要求他来听。时间久了,你就知道那些话,连说都不该说。“
这些情节,这些无力感,对于那些身处一段长久关系中的女性是不是很熟悉?
当然,中年人之间的情感也不尽是不堪与平淡,《十三封情书》里处处散发着温暖的、细碎的,熠熠动人的浪漫。
“活着全为你贡献一出好戏,——希望自己好看,是希望你不讨厌这个演员,不跑去别的剧院。”
“你越走越远我知道,可每走一步都是我。每一个远方我都在,每一个暗处都有我灯火,每一间密室我都是钥匙,我是难题也是答案,是困境也是解脱,我是你所有的恐惧和厌恶,是你最后的和平和宽恕。“
“等你的时候,眼前是你来。相处的时候,眼前是你走。开始就到头了。”
“请你原谅,我爱你,这没什么了不起,你笑一笑吧。只要是爱,就没什么不同,爱不争夺,爱也不等待,爱不抱希望,爱本来就是希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