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们试图从“让居住”来思考这种建立性的筑造的本质,我们就更清晰地经验到,当筑造作为生产而实现出来时,那种生产是立足于何处。我们习惯于把生产看作一种能动性,它的成效就是得出一个结果,即那个完成了的建筑。我们可以把生产(Hervorbringen)这样来表象:人们抓住了某种正确的东西,但却永远切中不了它的本质,这种本质是一种带到面前(vorbringt)的拿来(Herbringen)。就是说,筑造把四重体拿到一物、拿到这座桥中来,并把该物作为一个位置带到那个已经在场者的面前,后者现在才由这一位置被让予了空间」。
这一小段特别澄清了筑造的能动性和被动性的问题。“建立性的筑造”表面看起来是“能动性”的“生产”活动,但它的“立足”之处或者说“本质”则恰好是被动性的“让居住”。海德格尔在这里又开始玩弄起文字游戏来,他把“生产”(Hervorbringen)的前缀 hervor 拆开,然后分别与词根组成两个词“带到面前”(vobringen)和“拿过来”(herbringen),然后说,什么是“生产”的本质?不是表面的制造出一物来,而是把四重体“拿到一物(桥)”中来,并把该物作为一个位置“带到”那个“已经在场者”既居住者“面前”,而这个居住者“现在才由这一位置被让予了”居住的空间。这才是“建立性的筑造(建筑)”的本质。如果建立性的筑造仅仅是把一物制造出来,那就只须关注它的技术问题就行了,这虽然也“抓住了某种正确的东西”,但却没有切中它的本质。海德格尔批判技术的倾向在这里也体现出来,他并不是完全不要技术,而是要在技术的后面寻求它的源头和本质,守护住天地神人四重体的纯朴性。下面他进一步探讨“技术”一词的词源。
「生产(Hervorbringen)在希腊语中叫做τικτω。被归于这个动词的词根tec的有τεχνη即Technik一词。该词的含义对于希腊人来说既不是艺术,也不是手艺,而是:让某物作为此物或彼物这样那样地显现于在场者中。希腊人是从让显现(Erscheinenlassen)来思这个τεχνη即生产的。必须这样来思考的这个τεχνη自古以来就隐身在建筑术的构造中。最近它还更加坚定地隐身在动力技术性中」。
希腊文的“techne”一词与“生产”有词源上的关联,通常该词被译作“技术”。但在海德格尔看来,该词在古希腊的含义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艺术”、“手艺”或者“工艺”等等,这些意思都太含有主体能动性了。相反,他认为这个词最初的意思是十分客观平和的:让某物显现出来。我们生产一件东西不是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在技术上做得到;而是听从某种“指令”,是让某种已经在场者(四重体)显现出来。Techne的这个古老的含义自古以来就被遮蔽在“建筑术的构造”中(例如这两个词Architektur即“建筑术”和Tektonische即“构造”,里面各自都包含有同一个词根techne,但意思却已经完全不同了)。这种含义的蜕变很早就开始了,而“最近”即20世纪,则完全被遮蔽在“动力技术”(Kraftmaschinentechnik)的“技术性”(Technischen)中了。现代工业技术使该词的古老含义完全湮灭了。
「但是,筑造性生产的本质既不能从建筑艺术中,也不能从工程建筑中,还不能从两者的单纯结合中,而得到充分的思考。筑造性的生产甚至由此会得到并不适当的规定,假如我们愿意在希腊τεχνη的本源意义上仅仅将它作为让显现来思考的话,这种让显现把生产出来的东西作为一个在场者而在已经在场的东西中显示出来」。海德格尔却力图恢复该词的古老含义,认为它才表达了筑造性生产的本质;这个本质既不是建筑艺术,也不是工程建筑,而且也不是两者的结合,这些理解都只考虑了主体和对象之间的能动性关联,而没有考虑到这一活动“何以可能”的前提。所以如果仅凭这种理解来规定筑造性生产的话,这种规定就是“不适当的”,也就是从希腊τεχνη的本源意义上看不适当的。从本源意义上看这种生产仅仅是“让显现”,即“把生产出来的东西作为一个在场者而在已经在场的东西中显示出来”,也就是显示那个“已经在场的东西”是如何在场的,显示四重体是如何纯朴地作为四者一体而在场的。对此下面一段又举了一个例子。
「筑造的本质就是让居住。筑造的这种本质的实现就是通过对诸位置的那些空间加以配置来建立诸位置。只有当我们能够居住,我们才能够筑造」。正如上面说生产的本质就是让显现,这里说“筑造的本质就是让居住”,都是把技术从本质上还原为四重体纯朴的在场。筑造的这种本质当然必须“通过对诸位置的那些空间加以配置来建立诸位置”而实现,由此我们才引入了技术性的东西,如依赖唯一的“这个”空间来进行的几何性和机械性操作。但追根溯源,“只有当我们能够居住,我们才能够筑造”。筑造的本质不能到机械技术和几何学空间中去找,而要到“居住”中去找,也就是到人在天地之间和诸神面前的“逗留”中、到人的“存在”中去找。
下面的例子是:「且让我们想想一座在两百年前还在由农民的居住筑造着的黑森林农家院落。在这里,把大地和天空、诸神和有死者纯朴地放进诸物中来的这种能力的刻不容缓,将这座房子建立起来了。它把院落置于朝南避风的山坡上,在牧场之间靠近泉水的地方。它给院落一个伸出很远的木板屋顶,这屋顶以适当的倾斜度来承载积雪的重压,并下垂很低,以保护小屋免受漫长冬夜狂风的侵害。它没有忘记公共餐桌后面的祈祷角(Herrgottswinkel),它在小屋中为摇篮和死亡木——人们在那里这样叫棺材——让出了被神圣化的场地,并且这样预先为一个屋顶下的老老少少勾画了时间在他们的生活历程中打上的印记。一种本身起源于居住、而且还将自己的工具和脚手架当作物来使用的手艺,筑造了这个院落」。
两百年前的德国农村还保留着中古时代的生活方式,农家院落还纯朴地体现了天地神人四者的一体性,正是这种四者一体的能力的“刻不容缓”(Inständigkeit,意为“迫切性”,来自instädig即“恳求”)使这座房子建立起来了。这里“刻不容缓”可以理解为前面说的四重体的“指令”(Weisung),当然这种指令不是硬性的命令,而是柔性的,“恳求”性的,但仍然是“迫切的”、“刻不容缓”的。农民不假思索地就把房子建成了那样,几乎没有什么独出心裁的建筑设计,一切都是老规矩、老传统。大地(朝南避风的山坡、靠近泉水等)、天空(积雪、狂风)、诸神(祈祷角)和有死者(摇篮和棺材)都被考虑在内了。所有这些考虑都是对“居住”的考虑。当然,它要通过建筑术来建立,“一种本身起源于居住、而且还将自己的工具和脚手架当作物来使用的手艺,筑造了这个院落”。在建筑中要运用到工具和脚手架,即运用技术和手艺;但这种手艺本身“起源于居住”,因此它们把工具和脚手架“当作物”来使用。就是说,不但这个最后建成的建筑物是“物”,连这个建筑过程中所使用的工具和脚手架也是“物”,因而也是四重体的聚集。整个建筑过程都被“物化”了,都成为了居住过程本身,所以说筑造就是居住,并不是筑造完了才去居住。
「只有当我们能够居住,我们才能够筑造。对黑森林的这一农家院落的提示决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和能够回归到这些院落的筑造,而是意味着,这种提示用一种曾存在过的居住来说明居住曾经能够如何来筑造」。第一句是重复上一段说的,可见很重要。不仅筑造就是居住,而且只有当我们能够居住,我们才能够筑造。居住比筑造更深,更本源,或者说,居住是筑造的本质。接下来海德格尔似乎想为自己辩护一句,说明他的这个例子不是要复古,而只是想用一个以往的例子作一个提示,以“说明居住曾经能够如何来筑造”。今天人们已经不再建造黑森林农家的那种院落了,一切建筑都已经技术化了,技术的成份太厚重,已经把筑造的本质遮蔽得完全看不见了。所以海氏要用这样一个未受污染的例子说明筑造的本质应该是怎样的,人们曾经把这种本质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个例子只是要我们不要忘本,而要在现代建筑和居住中在更高层次上融合进这种古代的建筑理念。复古的倾向是免不了的,但只要不是完全抛弃现代技术,而是用现代技术表达古代建筑精神,这就不算糟糕。例如我们今天用最先进的技术对古建筑“整旧如旧”,让其保持原样;或者用钢筋、玻璃表达古代朴素的理念,注意天地神人的纯朴性和一体性,应该说都是或多或少、直接间接受到海德格尔这些思想家的影响的。
「但居住是有死者据以存在的那种基本的存在特征。也许通过对居住和筑造进行追溯的思考这种尝试,会更清晰一些地揭示出筑造是归属于居住的,以及它如何从居住那里接受自己的本质。假如居住和筑造成为了值得追问的事,并因而仍然是某种值得思考的事,则我们的收获就够大的了」。这一段是把“筑”、“居”归结到“思”。第一句把居住引回到有死者的存在(Sein),居住是人的存在的“基本特征”。而涉及到存在,就不能不动用“思”了,这就是形而上学之思。其实前面所有的讨论都已经运用了形而上学之思,是以这种思为前提的。正是着眼于人的存在,我们才把筑造追溯到居住,把筑造和居住追溯到它们的词根即逗留、存在。但海德格尔的这种追溯并不是要为筑造或居住下一个确定的定义,而仅仅是要实现对它们的追溯而已。这种追溯就是“追问”,而追问就是“思考”。所以在海氏把筑和居追溯到思之后,他的思仍然是开放的;只有这种思的方向是确定的,这就是不断深入事情的本质,发掘其根源,以展示现象学意义上的“事情本身”(zu der Sache selbst,回到事情本身)。
「然而,思想本身在如筑造的那种同样的意义上、仅仅是以另一种方式而归属于居住,这一点似乎可由在此所尝试的思路来证明」。这一句又绕回去了,说的是思想本身也是一种不同方式的“筑造”,它自己也要“归属于居住”。追溯的终点又成了起点。前面的思路已从筑造追溯到了居住,实际上是从筑造的思追溯到了居住的思,这种思路本身也类似于一种建筑术。但海氏提醒人们,不要把这种思本身又理解为一种技术,它虽然包含有技术(逻辑)的一面,但本质上是一种“诗意的思”,是一种现象学直观的思。所以这种思是“以另一种方式而归属于居住”。
「筑和思按照其性质各自对于居住来说都是不可回避的。但两者对于居住来说又都是不充分的,只要它们各自分离地推行自己的事情,而不是相互倾听。如果两者,即筑和思,都归属于居住,都停留在自己的边界中,并且知道一方和另一方一样都来自某种长期经验和不懈练习的工作场地,那么它们就能够做到相互倾听」。现在筑和思都是通达居的途径了。我们要到达居必须通过筑和思,不可回避。但它们各自对于到达居而言又都是不充分的,没有思的筑就只是通常理解筑术,一种单纯的技术;而没有思考“筑”的思则又是缺乏诗意的思。筑和思长期以来都是各行其是,而没有互相倾听。不思的筑由此就由最初的纯朴的四者一体而退化成一种单纯的工业技术,而无筑的思则逐渐丧失了其诗意,成为了单纯抽象的形而上学之思。现在筑应该摆脱技术的片面性,思应该终结形而上学的抽象性,它们两者都应该“归属于居住”;在这一前提下,它们都意识到自己的限度,“停留在自己的边界中”,并且知道对方的来历,了解对方在长期经验和反复练习的工作场地上(如黑森林农家院落)所保持的那种原初的纯朴性,那它们就能够互相倾听,就能够一起达到充分的居住。
「我们尝试追溯地思考居住的本质。在这条路上的下一步将会问道:在我们这个充满忧虑的时代,居住是怎样的情况?人们到处都在有根有据地谈论住房困难。人们不仅是谈谈而已,而且还在提供帮助。人们试图通过筹措住房、促进住房建设、规划整个建筑业,来消除这一困难。尽管住房短缺仍然艰难困苦,仍然阻力重重和危机四伏,居住的真正困难却并不仅仅在于缺少住房。真正的住房困难甚至早于这次世界大战和毁灭,也早于地球上的居民数量的大增和产业工人的状况」。
现在海德格尔进入到现实问题中来了。他试图运用思来追溯居住的本质,这就必然会问及或思及当今的住房困难问题。海德格尔写此文时正值二战结束不久,德国到处一片废墟,为解决住房短缺而兴起的建筑业是当时最热门的行业。但海德格尔认为,住房短缺的困难只是技术和财力上的困难,但居住的真正困难却并不在于缺少住房。真正的住房困难甚至在刚刚结束的这次世界大战及其所带来的毁灭以前就开始了,也与人口的增加和工人状况的困苦无直接关系。实际上,他所说的住房困难是指居住理念上的困难,是指人在居住中和四重体的割裂和分离。
「居住的真正困难是在于,有死者仍然还要去重新寻求居住的本质,他们必须初次学会居住。假如人的无家可归就在于人还根本没有把真正的住房困难作为这个困难来思索,那又会怎样呢?然而,只要人思索了这种无家可归,它就已经不再是什么不幸了。正当地思索并好好地记住,这种无家可归就是把人召唤进居住中的唯一支持」。
现代人已经不会居住了,他们必须重新学习居住,必须重新理解居住的本质。海氏让我们想一想,人的无家可归是不是因为“人还根本没有把真正的住房困难作为这个困难来思索”。从本质上看的确是这样。甚至世界大战的发生,社会灾难的爆发,真正说来都并不是住房困难的原因,反而是“真正的住房困难”的结果,即居住退化为单纯的工业技术事业、甚至畸变为“抢占生存空间”这种暴力行为的结果。真正的住房困难是什么困难?就是居住脱离了纯朴的四重体而异化为征服大地、拒绝天空、远离诸神和流放有死者。这是人类真正的“无家可归”。但海德格尔认为,只要人思索了这一无家可归的困难,这就已经不是什么不幸了,因为“思”是通达真正的居住的途径。“正当地思索并好好地记住,这种无家可归就是把人召唤进居住中的唯一支持”。只要我们反省现代人的生存处境,追溯我们居住的原初纯朴状态,不要遗忘这种纯朴状态,那么这种无家可归正是召唤我们去居住的唯一支持或鼓励。只要人类思索了真正居住的本质,并且改弦更张,“诗意地居住在大地上”,与天地神人合一,又怎么会有住房短缺、怎么会有战争和毁灭呢?
「但另一方面,有死者如何能够与这种支持相呼应,除了他们尽自己的努力试图由自身把居住带进其完全的本质中?当他们出自居住而筑造并为了居住而思想时,他们就在实现这一点」。人类与无家可归这种支持相呼应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尽自己的努力试图由自身把居住带进其完全的本质中”,也就是说,把居住始终放在第一位,让筑造和思想都为居住服务。这是“另一方面”,即我们今天应该如何做的方面;前一方面是说,我们客观上是如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客观上无家可归的状况呼唤我们主观上的努力,就是通过有思想的筑造和对筑造的思想来实现人的真正的居住。这就是“筑、居、思”三者的本质关系。
(全文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