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太这晚就坐在林佩文的尸体旁。她用自己粗糙的手摸着佩文的头发、佩文的眼睛,嘴唇,好像她的佩文还活着:“佩文啊 ,妈这辈子最对不起你,你恨妈不?”
林老太太娘家是地主成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老太太为了护着林家和自己娘家划清了界限。
老太太和娘家划清界限时心里是有恨的。三年自然灾害那阵子,村里的树皮都被扒光了,地里连棵草都没有了。她眼看着自己的老头和四个孩子饿的只能躺在炕上。老头腰上的草绳勒得一紧再紧,有点吃的都给四个孩子吃。佩文最小,躺在老太太怀里哭,眼睛都哭肿了。
林老太太心里不忍,老头平日不喜欢说话,脾气又倔。她只好去自己娘家借粮食,她嫂子和兄弟媳妇都不借给她。
老太太难过啊,她想着自己一家子要活活饿死,她跪在自家妈坟上哭得委屈。
这时候老太太遇到了姜永明妈。姜永明爸是钢厂的工人。姜永明村上粮食还算富足,三年自然灾害那阵,姜永明村上却少有饿肚子的人。人家虽然也用榆树皮、榆树叶子打凉粉,那凉粉又苦又涩但能充饥。
林老太太给永明妈诉了苦,永明妈答应给林家三斗玉米,条件是佩文长大了得嫁给跛子姜永明。姜永明比佩文大八岁,为了救一家人的命,林老太太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妈……”林佩武给老太太拿来了烟袋,坐到了老太太旁边,他把烟锅递给老太太帮老太太塞着烟丝。
老太太抹着眼泪:“武啊,妈这辈子对不起佩文。佩文当初要是跟了乔沐阳……”
“妈,都是过去的事了,再甭提了。”林佩武的声音也有些哑了,他恨自己没护住佩文。
“咱家太穷了,委屈了佩文,委屈了你。武啊,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娃少到翠娥屋去。免得你媳妇那张破嘴整天胡说。你是村干部,在人前要说话呢!”老太太的声音在嗓子眼里。
林佩武给老太太点着了烟:“妈,你儿心里敞亮,没做亏心事。我就想让咱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咱穷怕咧,饿怕咧。翠娥一个寡妇带俩娃不容易,即使我俩没有年轻时的情分,我也得帮她。你说咱村人都盖起楼房,住着宽房大屋多好?咱村的砖厂办得不错,我还想着再办个楼板厂!”
“武啊,你有这想法好,妈支持你。可你给村上办事,都以你自己的名誉贷款……面粉厂的账才还完多长时间,鱼池咋样了?”老太太心疼小儿子,佩武自从当了村干部,总想带着村里人致富。这些年不停地折腾,拆东墙补西墙。
林佩武挠了挠头又岔开话题:“妈,咱佩文不在了,不能让寒云娃跟姜永明这二流子过日子。我想着把寒云领咱屋去。寒云在学校考试是全级第一,咱屋也出个大学生。”
“武啊,你跟妈的心贴得最近。妈也这样想呢!佩文丢心不下寒云,咱得替娃把寒云照看好,叫我娃放心走!”林老太太摸着佩文冰冷的手。
第三天早上竟飘起了雨,梨花随雨落着,让人疑惑天上下的是雨还是落着花?那些洁白的花瓣瞬间便被人踩成了泥的颜色。姜寒云抱着母亲的牌位呆呆地坐在佩文的棺材旁哭,她哭不出来声音只是流眼泪。
林佩武听老太太的话,把佩文的墓挖在了林家祖坟。他怕下葬时老太太受不了,叫了砖厂的几个女人来拽着老太太不让老太太去墓地。
天上下着雨,通往村头的路全是泥。姜寒云的头发被雨水全淋湿了,她身上的衣服全是泥点。她不知道自己一路怎么走到了墓地上。她隐约听到旁边的人喊了声“下葬”,她看着母亲的棺材被放进了那个土坑里。坟墓旁边的人拿着铁锨往棺材上抛着黄土。
姜寒云突然意识到这土会堆成一个墓冢而自己和母亲将永远隔成两个世界。她流着眼泪喊:“不,不要,不要埋我妈,我妈还活着!”可旁边的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姜寒云甩开旁边扶着她的人,她纵身一跳,跳进了坟墓里,爬在佩文的棺材上紧紧抱着冰冷的棺材哭:“我要跟我妈在一起,我要跟我妈在一起……”
旁边的女人们一个个红了眼眶。
林佩武抹了把眼泪也跳了下去,他一把拽住姜寒云,把寒云扛到自己肩上爬出了坟墓:“埋!”他也哭:“寒云,我娃还有舅呢。叫你妈放心地走,你妈活着受了多少罪,她走了就不受姜永明欺负了。”
姜寒云只是流眼泪,她心底的痛已让她发不出声音。她看着黄土一层层盖住了盛着母亲的棺材;她看着那些黄土堆成了一座墓冢。从此母亲在里边,她在外边。她无法触及到母亲的天涯,这人世的路母亲不会再陪着她走。她哭的时候,母亲不会再为她擦眼泪;她做恶梦的时候,母亲不会再搂着她睡;她饿了,母亲不会再为她盛一碗粥……
姜寒云甩开佩武的手冲到佩文的坟墓旁用双手使劲刨着土:“妈,妈,妈……”春天的雨突然大了起来,竟然响起了春雷。
林佩武走到姜寒云身边抱起寒云:“咱回!”他也哭,他最清楚佩文的苦。他就这么一路抱着寒云,寒云哭,他也哭。天上下的是雨,人流的是泪。
林佩武把姜寒云抱回了姜家。
林老太太呆呆地坐在佩文的灵堂前,她的眼睛里已流不出眼泪:“武啊,都好?”
“妈,都顺当着呢!”林佩武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姜寒云。
“来,我娃到奶这儿来,奶抱我娃。”老太太把寒云抱到了怀里:“你妈把你丢下了,奶会好好照看我娃,奶会替你妈疼你,抱你……”老太太边说又哭。
“妈,给寒云把东西收拾好了么?我哥说,他那天找见姜永明的时候,姜永明被一帮子人堵着要账呢。”林佩武侧过脸抹了把眼泪。
“收拾好了。”老太太叹了口气:“还有我佩文的书都带走,这屋里还漏雨。我娃这些年过的这都是啥日子?我害了我娃一辈子!”她自言自语。
“妈,咱回。”林佩武看着老太太。
姜寒云抱住母亲的遗像直摇头,她想着留下来给母亲守孝。
老太太看着姜寒云叹了口气:“武啊,你回去忙。寒云娃想给佩文守过百天,我就留到这儿。姜永明个兔崽子不敢碰我。”
姜永明没有去佩文的墓地上,他借口自己被打骨折了蜷在厨房的土炕上。他不敢动,他怕自己下了炕,林家人继续收拾他。
林佩武又走到厨房瞥了一眼姜永明,这狗东西像只猪一样打着呼噜。
林佩武心里清楚老太太这是不放心寒云。老太太怕姜永明输钱太多打寒云的主意:“妈,也行,寒云七月份要高考也不能耽误课。寒云要是去学校了,我就来接你。”
“我能行能走的,这么近的路一个人就回去了。我以后就陪着我娃了。”老太太瞅着姜寒云的眉眼,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这寒云长得忒像佩文,看着寒云就像看着她的佩文。脸蛋,眉毛,眼睛,嘴,鼻梁都像。寒云会长,这小模样简直就是第二个佩文啊。
老太太摸着姜寒云的脸,她依稀又听到了佩文的声音。
“妈,我不嫁给姜永明,姜永明就是个二流子。整天不务正业,领着一群人都打出人命了!”二十岁的林佩文对着老太太喊。
“姜永明接他爸的班是个工人,人家屋又是贫下中农,哪里不好了?”老太太当时指着佩文。
“我不稀罕啥工人,姜永明人品不行,迟早会被工厂开除!”佩文红着眼眶争辩。
“乔沐阳好是不?乔沐阳家是地主老财,他爷还是国民党军官,你想被游行?”老太太最讨厌别人不听她的话。
“你嫌了,就和我划清界限,你不是和我舅家也划清界限了吗?”林佩文哭,佩文是老太太最心疼的孩子。三个儿子见着老太太发脾气都不敢做声,佩文敢,佩文和老太太对着干。
当时老太太扬起手掌在佩文脸上狠狠扇了两个巴掌:“你想跟乔沐阳,除非我死了。”那两巴掌真响啊,疼在佩文脸上,痛在老太太心里。
老太太这会儿摸着寒云的脸如同摸着她的佩文,佩文那么美啊!是自己毁了自己的女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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