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系列十一：人情、关系和东亚模式

你无法逃避的一套社会信用体系

作为帝国系列中的任何一篇，都是承接上一篇而开始，并不拥有独立的承转起始，废话不多说，继续聊。

东亚模式分析中，我们谈到东亚连续广大地域粮食高产，叠加缺乏海运手段实现低成本远距离物流，造成了其主要区域内的农业主无法将其主要的农业产品——粮食——实现销售换取货币回报，进而转以加大人口生殖以消化剩余粮食产品。

而地中海农业的主要特点是产区镶嵌和环海分布，两者共同造成了地中海农业是以销定产，生产出来的每一个产品都是以销售变现为目的。

这两种模式决定了两个文明区的民众可自由支配资金的巨大差异。简短地说就是，东亚模式下的人未必穷，但是一定没有货币，而地中海地区的农民未必不穷，但是手头一定有货币。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的读者大部分长期生活在东亚模式下，极其容易把短缺的货币和财富挂上钩。他们会本能地以为月薪5000的人比自耕农更富有，因为绝大多数自耕农家庭，家庭年货币收入不足10万元。但财富还包括：祖上遗留的两栋8间房，虽然摇摇欲坠八面透风，但是几千块钱的装修就可以使其焕然一新；家里的5亩地，粮食高产足以养活一家而且在上一个一百年里只有过一次水灾绝收但是在紧跟的后一季里面红薯高产让全家人顺利渡过一劫；后面山上的泥土可以烧成高质量的陶瓷而且家族内拥有多名技术高超的技工；家族人拥有的一手烧制本地口碑第一的米粉的烹饪绝技。

这些都是财富，都不是货币，但是都可以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变现。前提是，如果能找到足够多的买主。

问题恰恰出在买主身上。因为周围的邻居有着跟你同样多的粮食剩余，而拥有着跟你同样严重的货币短缺。

大家的主要生产成果都是粮食，而大家的粮食同样都卖不出去。因此绝大多数的社会劳动成果无法货币化，因此社会的绝大多数居民缺乏货币。

这并不是说全社会所有家庭家里找不到一分钱。而是说货币财富在平均程度家庭中占比极低，仅仅用来购买必需品，而所谓必需品也是一个充满着极大弹性的概念。欧洲人会认为牛奶是必需品，而中国人认为，只有自己家无法生产制造出来，必须通过购买来获得的才是必需品。所以这个范围可以划的非常非常小，小到极端，可能只包含盐。

如果全村人的平均家庭货币只够用来买盐，那你的那一首烹饪米粉或者炸酱面的手艺，是断然无法变现的。

但你的所有的手艺都无法变现，那你家庭的货币财富，恐怕也只够用来买盐，虽然你的粮食管够可以吃到明年。

全民生产成果不参与社会流通，大众拥有的货币量都非常少，仅够用来购买少数必需品，在绝大多数，家庭和个体的运转都是非常良好的，除非意外的发生。

但人生在世，总会有意外发生。

比如说一场大雨，房子塌了。。。。。。

你家庭的人手无论如何不能瞬间建起一座房子。这时候你需要的不是必需品，而是成为社会服务的一种商品。但是你又没有足够多的钱，你买不起社会服务，买不起建筑工程队来给你施工。

好消息是，你村里的别人同样也买不起社会服务。

一堆穷人凑一起，问题总会有答案，而且答案异常简单，那就是，互助。

你家盖房子人手不够没关系啊，邻居家的人可都闲着呢。而且邻居家的房子塌了，同样也是没人来修。因此，邻居为了下次自己家房子坏了有人来修，一定会在你家房子坏了的时候，主动帮你来修。这就好像在你家存了一笔不是货币的存款：人情。

在普遍缺乏货币资产的社区，互助与其说是一种美德，而不如说是一种储蓄：利用自己的空闲时间帮助他人，以期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也会获得免费的社会服务。

比如说我帮你修房子，下次我家有人生病需要背到医院去，你家就可以帮我家背。至于你提出的我帮你修房子，你给我两代面的提议，当场遭到了我的否决，因为我家目前不缺这两代面，明年面粉发霉有效期内，我家同样不缺这两袋面，我家更缺的是关键时刻有人伸把手。

而，假设一年内我家需要有人伸把手成为基本假设，那么，事到临头到处求人时付出的代价，明显要比别人有求于你的时候你提供帮助以获得回报，要高得多。这是每个正常人都会做的推算。

所以，主动帮助别人的善行，利用自己磨牙的功夫改变一下别人的命运，比如说正在打牌的时候跳到水塘里掏出邻居家5岁的孩子，这是一种回报率相当高的投入。你在打牌时间所进行的这一场距离不到100米的自由泳，很可能在20年后获得惊人的回报，比如说在仇家连夜来诛杀你的时候，你提前得到了那个差点溺死的小朋友的通风报信而连夜潜逃。。。。

人情就是一次储蓄。你在别人危难时期做了一件事，让别人欠了你一个人情，这样当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你可以找到那个人要求帮助，正常情况下，他会帮助你，还掉这个人情。

也有人反过来。大难临头的时候乞求别人的帮助。别人帮过之后，自己记上一帐，下次别人有麻烦来找你，你就拥有了及时提供帮助的义务。

两相比较，提前帮助别人给自己的好人卡充值，显然来的比临时抱佛足的效益比高得多。

关于人情的论述我们暂时到此为止。继续向下引申会有另外一本专著的可能。现在我们开始讨论关系。

在普遍货币短缺的社会，人情是一套社会服务的记账体系。社会群体通过互助来实现账目的对冲和管理。

但是，社会服务，并不是对等的！

我帮你家建房子，付出的工作量，是你帮我收割小麦的5倍！！！

等下等下。。。。

你家建房子是农闲时节～～但是我是在自己家里小麦割了一半的时候帮你啊～你还讲理不讲理啊？？？

大家很快会发现这套记账体系有些漏洞，比如说：

A． 社会服务的价格没有标准化。存在着供需双方主观评价不一致的情况。供方是站在自己忙闲和困难程度角度，需方是站在平均工作量的角度，双方都本能地以最有利于自己的角度进行评估。

B． 一报还一报，两次对冲很难对等。账户体系总有余头，而且余头可能远远大于对方的一次回报。

C． 自己给对方的一次充值，如果数额比较大，未必能一定获得相应的回报，即存在无法兑现的危险。

D．自己对对方的一次乞求，同样因为数额比较大，对方未必敢在你这里下注，因为同样担心你将来不给回报，不给兑现。

单纯是一套记账体系，显然不能满足更高更复杂的需求，而只能停留在举手之劳的程度上。

换句话说，由于对应的两次社会服务及回报服务，极难等量对等，而主观操作的价值评估存在很大的差异性风险，因此我们需要一套信用体系来进行升级。

有了信用体系就好办了，无论欠了多少人情，你都不用担心赖账，对方总会给你各种方式的补偿，而且这种信用体系存在一个特别长的周期性，也就是说一个人情可以20年、30年以后在还清，甚至可以父债子偿，实现信用体系的跨代管理。你说牛逼不牛逼？

那么，当代中国人所说的关系，就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注意，我们说的这个词，是当代中国语境下的关系这个词，而他所表达的实质内容，却在东亚模式的背景下存在了几千年。

我们在讨论人情模式的时候，这个人情的情，是于情于理的情，是情分的情，是一种对互助关系、恩惠关系的理性化思考。

但其实人类还拥有一套不是用来进行交换的感情体系。比如说一个人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他就会为她无怨无悔地做许多事情，而从来不索取任何回报，或者说回报可以卑微到仅仅是一个微笑。

上面这个例子如果你还不满意，你也可以想想一个宠物饲养主每天给猫咪铲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际的情感回报可能低到微乎其微，而其投入劲头却一如既往。

于是，基于感情因素，社会服务的人情债务管理，拥有了一些极大的信用放贷额度。也就是说，对于某些人，我们可以给予更多的信用加持，哪怕他将来还不上，我们也无怨无悔。

你所愿意为对方做出的所有无怨无悔的帮助的总额，就是你给这个人情的信用度。你跟他的社会服务账户，就叫做你给他的关系。

这个关系说起来玄而又玄，虚无缥缈。真的没人知道你会为你家猫咪奉献多少啊。

但是站在社会关系的总体上来看，我们根据亲疏程度可以划分出这样几个圈子：

子女，配偶，同胞兄弟姐妹，发小/小学同学，大学同学，中学同学，机关同事。。。。非常显然，基于不同的社会关系及感情维系程度，我们发现对于不同圈子的社会服务信用，可以进行粗糙的分类，而这种分类标签，可以使外人快速地判断A对于B可以承担多少社会服务信用债务，而不用过于纠结两个相关个体间的具体感情因素。

社会关系这个词是用来衡量两个个体在社会中的复杂联系度。而中国人的关系这个词，则直接指向了两者之间社会服务信用额度。

比如说，这个张三啊，可牛逼了，他是马云的小学同学，马化腾的大学班长。。。。。

作为当今中国社会（2010年代晚期）你大概马上会对你岌岌可危的淘宝账户，或者哪个最近总是被盯的很紧的微信公众号，产生了很多切合实际，或者不切合实际的联想。

换句话说，关系这个词，它最高的使用频度，是你计划要对一个人发动乞求的时候，你自己暗中盘算他会为你做出多少社会服务额度的客观衡量标准。

帝国系列十一：人情、关系和东亚模式

中国人的宇宙观和全世界组成

​而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人的社会地位，等于他所拥有的全部社会联系的关系值的全部加合。也就是说他本人就是个废物加傻逼，但是他周围有一帮牛逼的人会帮他。

而我们知道，真正的社会地位，是一个社会中所有人对该人产生需求的总和。我们可以定义他为这个人的社会价值。

他的所有关系值加合，叫做社会关系。

两者的加合，才是一个人的最终社会地位。

我这么一说，恐怕马上会引起一番中西方社会的大讨论。比如说，根据我们的常识判断，我们都知道马云的儿子在中国所拥有的社会地位，要远远高于比尔盖茨的儿子在美国所拥有的社会地位。

马上会引发中国人和西方人对于关系的巨大价值落差的讨论。

这需要我们回到关系所承载价值的原点——人情——来讨论。

我们说过，人情是一个社区、社会的成员在普遍缺乏流动性资金——货币——的情况下，所衍生出来的社会服务记账体系。当大家都没有钱只有粮食的情况下，产生社会服务需求时要想快速获得帮助，主动地把自己纳入人情账务体系是明智的选择。

怕就怕你的邻居不缺钱。

人家搬家不找你，人家花钱找搬家公司。

人家造屋不找你，人家找施工队儿。

人家结婚不找你借车，人家找婚庆公司～连你家照相机都不用借～～

人家收麦子也不着你，人家找收割公司，或者直接请短工～～

人家生病也不找你背到医院，人家自己请美团外卖小哥用摩托车运～～

现在麻烦了，对于这家有钱的邻居，你再找人开口，除了借钱，人家可能真的不是很愿意帮你了。。。。

嗯，等会儿，，借钱。。。。打住，打住。。。。到这里打住。。。。继续往下说

如果你同村的人，，都不是很缺钱，大家有事都不用找你，你就有点麻烦了。。。。。。

你在村里的地位越来越下降了。。。当无人有求于你的时候，你实际上就很难找人办成事了。。。因为帮你办事没得可图。。。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北京老百姓从大杂院搬进居民楼以后，人情顿减，经常对门的不认识对门的：随着居住条件的改善，共用的水龙头、厕所，全部改成自用，你永远不用求着邻居提前让你插队蹲坑、你永远不用求着邻居让你越过他直接往洗菜盆里接水。。。。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耐心对着楼道里的邻居点头哈腰的呢？

这也可以解释，随着城市化的进展，城市人之间的关系，明显比村里邻居冷淡了太多。因为城市化必然伴随着普遍就业，而普遍就业意味着，绝大多数个体都拥有一定数量的货币，可以随时购买【普通的】社会服务。

注意，这里有个词，很重要的限制词，普通的。

有些社会服务并不普通。

比如能让你家小孩上本来上不了的重点小学。。。

比如能让你在公立医院里加塞住进别人等了好几天住不进去的病房。。。

在任何不能成为标准化社会服务的领域，这些服务都瞬间具备了人情账务体系的属性。或者换句话说，任何不能货币化的社会服务，他都必须依赖人情系统，或者说依附在人情系统所衍生出来的关系体系中解决：别人求我给小孩转学，滚。但是大学班长来找我，分分钟～

然后这个话题我们暂时不展开，结束对“普遍的”讨论。

城市生活的人情关系迅速淡化，正式基于社会成员拥有货币量的上升，造成财富流动性的提升，因而可以让个体可以快速进行社会服务的购买，因此对非货币体系下的人情体系逐渐丧失依赖，逐渐疏远。道理很简单，我请人搬家，该付的货币量上下浮动不大，但是我请朋友搬家，到底欠多少人情，是个很伤脑筋的问题。

随着人情重要度的降低，关系所具备的魔力也在快速消失：既然我需要的这些社会服务都能用钱搞定，我为什么非要找马云的小学同学帮我忙呢？

马云的小学同学迅速贬值。

说到这里可以展开一下中西方比较。

西方在地中海文明的数千年影响下，社会个体拥有的货币量较大，社会服务商品化非常普遍，人情较为单薄，因此自然地对关系的认同也较为淡泊，同时关系所能办成的事情也绝大部分商品化了，大家对关系的崇拜也就大幅度下降了，但是，也绝对不会归零，仍然有一些事要附着在关系上面。

而在中国的今天，人情和关系，在不同的市场发育条件下，各个地区认同度差异很大。一方面是习惯势力的影响，另外一方面，市场经济的发育造成不同地区居民货币平均拥有量、及由此而来的叠加时间积分所孕育的社会服务业，也在客观条件下，迫使社会成员遵从社会现实。

这段话有人看起来吃力。比如说你们村的人拆迁了，同时变成千万富翁，并不会立即改善当地社会服务水平，该没有的还是没有。而临近的工业区，大量的打工仔，工资虽不高，却养成了搬家公司、快递公司这些社会化服务。很多社会服务的发育，需要在社会成员平均货币拥有量，再叠加足够多的时间慢慢培育，而不是瞬间形成。

关系这个词，近年来有了一个近义词，叫资源。张三同学有这个资源，李四同学有这个资源。这个词我刚一回国没太明白，后来慢慢明白了，这个词是指一个人在私营企业内部所能无偿使用的公司资源，通常，都是非法使用。而在国营企业，这个词不叫资源，而叫关系，有意思的是，很多时候并不非法。相对而言，国营企业的员工在法律操守上会比较高，可能跟雇佣关系的长期稳定有关。另外，私营企业的财富绝大部分都已实现市场化，没有任何要素可以免费供员工无偿使用。而国营企业不同，大部分要素市场化程度低，无法衡量定价，未参与社会流通，因此不存在有偿使用无偿使用一说，这个时候，关系就派上了很大的用场。

为什么人情和关系是西方人使用频率非常低的词，现在你可以明白了。

在推而广之，在任何社会成员平均拥有货币量很低的国家或社区，人情和关系都会特别重要，而绝非仅仅在中国。

其实都是没现金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