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祖母

作者: 叶之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8-07-02 13:47 被阅读196次

        当太阳在世界的另一头高照时,我的世界星辰正满空。

        从乡镇发往县城的班车六点的样子会到我们村的路口,而从家到路口还有两公里的行程,所以凌晨五点就要出发,到了村口等上一会儿就可以搭上车去县城了。

        我喝下了昨晚已煮好的稀饭,打开门望了望通往村口的小路,可以隐约看得清了,就提起昨晚奶奶为我收拾好的行包准备出发。

        这时候,住在隔壁堂弟家的奶奶拉亮了灯。

        “仔仔,墙边上放了几根百担焰(方言,葵花杆制成),你点着照着路走。”奶奶饱含沧桑的声音从塑料薄膜封贴的木格窗里传了出来。

        “哦!”我走到墙边,果然有几根灰白的百担焰靠在那儿。

        “仔仔,你就好好地去,啊!”隔着窗子,奶奶柔绵地叮嘱着我。

        我应允着说:“我知道了,奶奶,你就别起来了。”

        “仔仔”这一称呼,奶奶只有在我每次离家和回家或是生病受伤的时候才这么叫我,每次听到奶奶的这一声“仔仔”,总似一股暖流涌进心里,我明白奶奶只用了这两个字就足以表达出了对我的疼爱之极。

        我拿起两根百担焰,点燃一根高高举起,朝小路的另一端走去,燃烧的百担焰照亮了小路的每一步石坎,我的脚步追随着火焰的光团开始远去。

        当我走出百十米之后,回头一望:一个佝偻着、瘦小的的身影稳稳地立在昏暗的屋檐下,注视着我,一件趴在奶奶身上的单衣在黎明间的微风中晃动着......

        我的泪水,在那一刻突然就倾泻了下来,碎在了那百担焰燃烧的还是乌蒙蒙的清晨里。

        百担焰是奶奶用葵花杆做成的,每年她都会在辣椒地的边上种上一些葵花,等到夏秋季节,葵瓜籽挤满了花盘,奶奶就会将它们从根部砍下来,再把葵盘摘下来放进蓝子,葵花杆就捆成一把一把的,然后丢进池塘。葵花杆在水里泡上一段时间后,再捞上来晒干,就成了易燃的百担焰,奶奶用它作为一年里做饭烧火的引燃柴火,黑夜里还可以点燃照明,很是管用。

        作为孩提时的我们,最开心的也是奶奶在采收葵花的时候,因为奶奶总是会把最先摘下来的几个葵盘丢给我们,然后我们就一屁股坐在泥土地里抱着葵盘剥里面的瓜子吃。等到把葵盘的瓜子剥干净吃完了,我们还会在葵盘的中间钻个孔,穿上木棒叉在劈开两节的竹杆里滚着玩,那是我们儿时鲜有的玩具。

        我们家和堂弟家住在一起,中间隔了个厅屋,因为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长年在外务工,奶奶就从老房子搬了出来带着我、妹妹和堂弟堂妹四人往在一起。因为我略大些,父母亲回家的时候也多些,所以我和妹妹的日常起居饮食一般由自己照顾,但还是免不了奶奶的贴心呵护,我和妹妹也是经常到奶奶给堂弟堂妹准备的餐桌上去蹭食。

        奶奶熬的碎米稀饭是最好吃的,厅屋里的一个小灶上面紧紧地贴着一个两尺大小的铁锅,一锅米汤煮着这一天要吃的米饭,在米煮成饭的时候奶奶就会把米饭全部捞出,留下米汤,然后把准备好的从碾米机房担回来的米经过竹筛筛出来的小半碗碎米倒进去,再把灶下的柴火抽出一些用小火继续熬煮着,半小时后就会看到碎米粒沿着锅边一圈翻腾着。这时候,奶奶就把已沉淀好的一碗石灰水倒进锅里,那香气就立刻弥漫屋前屋后。要不了几分钟,我们兄妹几个就开始拿着碗围着灶台给自己盛上满满的一碗,到坛子里夹几个米酒泡辣椒或是几根酸豆角,就足以满足我们贪婪的味蕾。

        如果正值盛夏,菜园里果蔬满棚时,摘几个辣椒或茄子,放到灶火里用炭灰覆盖煨熟,再选上几个生藠头、一块生姜配上盐、味精、酱油等调料,用专用的擂木捣烂拌匀,最后浇上些烧熟的热油,热油在辣椒茄子上“呲”地一声就瞬间完成了美味的升华。无论是喝稀饭还是拌米饭,都是绝佳上品。奶奶做这道菜尤为拿手,每次吃到最后我们都会抢着要那个用来做这道菜和盛菜的瓦钵,添上一点热米饭,搅拌几下,米饭就把粘在钵壁上的每点点味道都刷了下来,一口米饭下去,舌尖上所有的味蕾都已翩翩起舞,最后我们连钵壁都会舔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和堂弟都上了中学,在学校寄宿,学校一日三餐只有米饭打,菜要自己从家里带过去。所以,我们每周日下午返校时就会带上一些米到学校换饭票,再带上一罐子做好了的干菜比如干土豆片、干豆角、小鱼干等等,作为一周五天的下饭菜。奶奶给堂弟做的菜盐总是放得比较多,油却很少,因为盐多了菜不容易坏,每餐吃得也少些,这样就够五天吃的菜了,而有的同学带的菜没那么咸,油也放得多些,没两天下来一罐子菜就吃完了,后面两天要不就干吃米饭,要不找同学匀点菜吃。堂弟对奶奶的干煎小鱼干这道菜总结得很到位:油舍不得放、盐又舍得放、吃还好吃!奶奶听到这话后乐不可支地笑了。奶奶的笑不关于抱怨、也不关于称赞,那是纯粹开心的笑。

        我想如果一定要究其原因,那就是生活的窘迫所致,也是奶奶的生活哲学的体现,奶奶常说:有多大的手就端多大的碗。每年秋天,稻谷收割下来,奶奶就要计算下一年里每一天的粮食用量,山茶籽摘了回来,剥壳晒干担进榨油坊,等着榨出了油后又开始计算着一年里的油够不够吃,怎么吃?奶奶没上过学,但生活让她成了一个算术高手。爷爷去世得早,奶奶正是用她的生活秘诀和一双勤劳的双手在极其限有的生活条件下养活了五个子女,再到后来子女们纷纷成家,奶奶也就儿孙满堂了。

        虽然生活依旧是生活,但奶奶的皱纹里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满足。

        每到了年关,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回来了,奶奶就又一个人住回了老房子。我们会给奶奶送一些过年的肉和菜,大年三十过大年的时候我和堂弟就会争先恐后地去请奶奶到自己家过年,每次奶奶都要拒绝但都被我们连求带逗地请了回去,那一刻的奶奶就像一个被宠爱着的孩子,嘴里说着不愿意但心里乐开了花,端着碗到我家吃上几个菜又去堂弟家吃点饭,还一边吃一边叹述着以前的苦日子。

        我们最喜欢听奶奶讲以前的故事了,每到了春天,金银花盛开的时候,奶奶都会去山里把金银花连枝条一起折回来,堆到厅屋再一朵朵地摘下来。等到了放学回家,我们四兄妹就每人搬来一条小板凳围着奶奶摘金银花,央求着奶奶给我们讲关于老虎吃人、日本鬼子进村的故事......

        采摘些中草药换钱是奶奶唯一的挣钱方法,除了春天可以摘金银花,到了夏秋季还可以采夏枯草、车前子、蛇仙草(方言)、木香子(方言称香叶子)......这些都是我们儿时最乐意为奶奶去做的事,而每次卖了钱奶奶都如获珍宝一样,欢喜得不得了。奶奶把换来的钱一分一角地攒下,过上些时日就会买上三五两肉给我们补充营养,而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夹上一筷子。

        奶奶一生节俭,从不浪费一粒粮食,有时候两三天剩下的饭菜都舍不得倒掉,留做下一顿自己的饭。我们都劝着不要吃那些可能变质的饭菜了,奶奶只是笑一笑说:倒掉太可费了。奶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过了太多的苦日子,所以对粮食的珍贵体会尤其深。奶奶的这种对粮食珍爱也感染了我的母亲,以致于到现在母亲对容易变质的剩饭剩菜也是极其舍不得,看到她吃那些剩饭剩菜的时候我就会说:你看,看你,又是一个奶奶了来了。母亲立马就笑了,又谈起奶奶当年的节衣俭食的趣事来。

        奶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七十岁之前都没进过县城,最远的地方是去过十公里外的另一个集镇上,几乎是一辈子守在小山村里,除了左邻右舍,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粮食和土地了。我到省城上学后第一次回来告诉奶奶说城里的房子家里都有厕所,奶奶听了后又乐不可支地笑了:你别逗奶奶了,厕所在家里?那还怎么吃饭呀?!对奶奶来说,天下所有的厕所都是和村里的茅坑是一样的,必须距家十丈开外,免得臭气钻入屋堂。所以她没法想象在厕所的旁边吃饭、睡觉。后来奶奶同村里的其他几个老人也说起这个事,都把它当做不可思议的笑料。几年后,奶奶被到去县城里做小生意的叔叔接过去住了一段时间,才亲眼见到了布置在家里的厕所,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房子和车子。

        虽然对奶奶来说世界很小,但她一生开朗豁达,我几乎没见过她生过气,也没见她与邻里发生过一点争执,面对我们永远是一张皱纹里堆满了笑容和蔼可亲的脸。但我知道,其实奶奶也有苦怨的时候,很小时候我曾亲眼目睹她偷着跑到爷爷的坟前哭泣。她是把所有的怨楚都倾诉给了天堂的爷爷,而把睦蔼留给了家人。

        2006年的秋天,我们都没来得及与奶奶告别,她就离别了我们。无疾而终对奶奶来说或许是件幸事,但对远在他乡的我来说,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当我急匆匆地赶到家,奶奶已经关上了黑色的门,独自躺在二十年前就备好的专属小房子里。

        跪在奶奶的遗像前,奶奶正慈祥地望着我,微笑着,好像又在说:“仔仔,你好好地去,啊!”

        我心里默念着:“奶奶,你也好好地去,啊!”

        我的泪水又一次倾泻了下来,碎在了奶奶一辈子陪伴的土地上。一个佝偻着、瘦小的的身影稳稳地立在昏暗的屋檐下,注视着我,趴在奶奶身上的单衣在黎明间的微风中依然晃动着......

        此后,每年小满时节,我都会念起: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因为奶奶的名字就叫小满。

                                          2018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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